註冊時間: 2008年 4月 9日, 01:59 文章: 71
|
第十六章:命
梅茵蘭九六五年九月五日
一名短髮女孩,坐在滿是泥濘的牆角邊,低頭不語。她的肩膀上掛著漢密斯上尉的肩章,從肩章的顏色可以看出她是一名政治作戰人員;這顏色曾經使她周圍的人恐懼不已,而現在則因周圍的人而讓她自己畏懼。 血液正從這名女孩的身體中流失。她對此並沒有什麼反應,畢竟當更巨大的震憾都熬過了之後,這一點點也就不需要在乎了。她白白的皮膚上沾著飛濺的泥漿,毛燥的瀏海幾乎要蓋住她的眼睛了。周圍雖然還有其他女孩,但她卻是那麼地孤獨。沒有人過來找她,也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一雙靴子,踏著噗茲噗茲的泥水聲靠近了。伊莉亞.傑洛絲並沒有理會,只是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直到重重一擊,一個巴掌打在她的腿上,她這才抬起頭來,看看究竟是誰。 「傑洛絲上尉,有蚊子在咬妳。我幫妳打死了。」 傑洛絲沒有說什麼,只是「喔」了一聲。周圍的人似乎對於幫忙打蚊子這件事,感到非常不認同。一些人轉身離開,去鐵絲網邊看看外面風景;另一些人則說起她們部隊裡的政戰是多麼多麼地惡劣。 「傑洛絲上尉,她不吃一點東西嗎?」 傑洛絲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名小兵。
小兵的名字是洛娜.容琛,二六六營A連第一排的補充兵。長長的灰色頭髮隨著她傾身向前而蓋在她胸前,白白淨淨的臉上還有一絲絲稚氣,像是剛離開媽媽去上學的孩子一樣。 「傑洛絲上尉,這樣對身體不好的。」她說著,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來一小段麵包。周圍幾個人看見麵包,露出了貪婪的眼神。 傑洛絲終於開口了。「不用了,我不想吃。」 「多少吃一些吧。我們是好朋友吧?」 傑洛絲沒有說話,但是當她搖頭時,卻帶著絲絲微笑。 「妳知道嘛?政戰官閣下,我在第一排也沒什麼朋友。她們都把我當小孩子看,不然就把我當外人,不太理我的。他們很少跟我說話……」 傑洛絲撩起一隻眼,看著洛娜。 「妳知道,之前,梅菲莉哎──就是那個紅頭髮、戴眼鏡的梅菲莉.米爾希史特拉瑟,她還為了吃巧克力鍋,騙我把我的鋼盔拿去當鍋子。最後如果不是政戰官閣下救了我的話,或許我真的會被軍法審判吧?」 傑洛絲搖了搖頭,輕輕笑了兩聲。 「所以啊,在這裡,只有政戰官閣下才是我的朋友喔。」 傑洛絲還是沒有說話。她只是咧著嘴,看著身邊的這名小兵。 「那麼,傑洛絲上尉,收下朋友的麵包吧?」 傑洛絲一樣搖了搖頭,只是臉上多了些笑容。
「喂,人家不吃妳就不要逼她。她不吃給我哎,我要吃。」
洛娜和傑洛絲同時瞪了過去,那個人便不再說話了。這件事情驚動了鐵絲網邊荷槍實彈的四名聯邦軍士兵,他們的手紛紛握緊步槍,深怕什麼事發生似地。 不過,擔心伊莉亞.傑洛絲逃跑,這或許是多慮了。因為伊莉亞.傑洛絲是不會逃跑的:她很勇敢地面對命運──她知道她的命運會是什麼。當她志願前往第一排傳令時,就已經準備好那樣的命運了。 只是,當一個人抱著巨大的勇氣,來到命運腳邊時,是否也會畏懼呢?
戰俘營四周都是鐵絲網;外表只是一棟棟的木造房屋群而已,但裡面是什麼呢?當這座戰俘營第一次進入傑洛絲的視野,那鐵絲網、陰森的木屋,無不讓她內心產生一股極為可怕的不安。身為王國軍政戰人員,傳說中淫虐的聯邦軍戰俘營在她中裡投下了巨大的陰影。風中似乎不時傳來皮鞭的抽打聲、咒罵聲,以及女性的呻吟聲。 『這就是了。這就是傳說中的聯邦軍戰俘營了。』傑洛絲想著;各種虐待的場景在她腦中浮現。他們將怎麼對待我們呢?這裡是聯邦軍出名的、淫虐的戰俘營呀。各種思緒和恐怖畫面在她腦中飛快地轉著,槍托、鉗子、皮鞭和針尖,從宣傳文案之中活生生地跳了出來立在她眼前,猶如做了壞事的惡人親臨地獄那樣,壓得傑洛絲的心靈喘不了氣。
一位聯邦軍軍官從一間小木屋走了出來。他拿起手中的白紙,大聲念著: 「63750,伊莉亞,傑洛絲!」
許多人的眼光立即投向傑洛絲。有人帶著莫名的興奮,也有人帶著絲絲同情;但大多數只是毫無感情地,像是無關的旁觀者那樣,看著伊莉亞被兩名聯邦軍士兵押進房間裡。
傑洛絲和押送她的聯邦士兵穿過木造房屋群,來到一個牆角。細心的她,注意到那牆上有著深淺不一的、令人討厭的咖啡色斑點。那不是別的,是血跡。聯邦軍士兵把她強行推到牆上,開始上下摸索。 『或許克蘭比是對的。』傑洛絲拋開了正暴力對待自己身體的男人,回憶起數小時之前,在她奔向第一排路上時所發生的事。
「克蘭比,第一排其他人呢?」 「就在那邊的樹林裡。傑洛絲上尉,第一排要投降了,別去找她們了吧。」 克蘭比滿身泥巴,低低地趴在地上的彈坑裡。傑洛絲對於第一排準備投降的事,並不感到驚訝。畢竟在這種情況之下,第一排是無能為力的;套一句漢密斯俗話,就是「爐火已盡」。但她不是一個準備逃跑的人;她寧願去和第一排一起面對將要發生的事,也不會逃離她的職責。她不會丟下第一排。 「不,克蘭比;妳去吧。我是政戰官。我必須跟第一排在一起,到最後一滴血為止。」王國軍政戰軍官的教育,不但讓她對於自己的管轄單位有著深深的感情,也讓她無法丟下她的部屬。
就算是死亡,也不會丟下她們。
克蘭比和傑洛絲彼此注視對方,久久不發一語。她們很明白對方將面臨什麼命運。傑洛絲將和第一排被俘,而後成為戰俘;克蘭比則必須穿過上千人的聯邦軍陣線,才能回到王國軍陣營,生還機會有如千鈞一粟。
『與其面臨折磨和淫虐,不如面對死亡。死亡不過是一下子的事。』或許克蘭比還在,她會這麼說吧。傑洛絲腦海裡浮現起,平日克蘭比拿著軍用水壺杯蓋,細細啜飲咖啡。她會晃晃杯子,嗅嗅飄散的香氣,然後評論道:「嗯,是62年格里琛史巴克圖產的咖啡豆比較好呢?還是58年扶南產的咖啡豆比較好呢?」很難想像克蘭比最後寧願戰死也不願苟活。傑洛絲的選擇雖然和克蘭比相反,但也不是苟活。她,一個政戰人員,就算是投降了也難免一死;但是她卻寧願選擇和第一排在一起,也不願逃跑。傑洛絲和克蘭比有著不同的選擇,一個逃離,一個回去,但都是慷慨赴義。因此她們注視對方,久久不能言語。 然而現在克蘭比不在了。傑洛絲窮其目光所見,只剩下牆壁上咖啡色的血跡、滿佈木刺的房子,還有雨滴飛濺的泥濘。聯邦士兵摸遍了她的全身,只發現了她胸前的一只懷表。那人將懷表扯了下來,然後頂著傑洛絲進屋去。傑洛絲嚥了嚥口水,踏進小木屋。 木屋似乎蓋沒多久;屋子裡面還有陣陣樹林的芳香。靴子踏上地板,並沒有像古老的木頭那樣嘎嘎作響。或許是因為雨天潮溼,也可能是剛剛砍下來的木材尚未完全乾燥。木屋沒有玻璃窗,只有一扇門和一個相當高的小小通風口。裡面沒有太多光線,陰陰暗暗看不見什麼。傑洛絲的眼睛尚未習慣這樣的黑暗,便給士兵一下子推倒在地上。她不禁叫了起來。 「Quiet! Shut up you bitxh.」士兵喊著;將她推倒之後,粗暴地將她的雙手緊綁在身後,並將她的眼睛蒙上。隨著軍靴的卡卡聲響,傑洛絲知道他走了,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獨自在房裡。 現在只有黑色與她為伍了。整個世界是一片黑,而命運正用鐵槌狠狠地敲擊她的心房。她能聽見自己嘶嘶的呼吸、能感覺到心臟正拼命地試圖掙脫出她的胸口;木質地板既溼冷又黏人,似乎沾滿了什麼液體。傑洛絲翻了個身,滾到角落邊上,靠著牆腳坐了起來。 門沒關。充滿水氣的風吹進了房間。按現在這個樣子,他們似乎也不擔心她逃跑了。不過,傑洛絲想著的不是逃離,而是將有什麼人進來房裡。透過蒙眼布,她可以大約感覺到門的方向傳來光線,但卻不能確定有沒有人在門口。死神海爾似乎正拿著祂的巨大鐮刀,悄悄地窺探著這一切。 『我就要死了吧。』傑洛絲想著,『如果死了的話,我應該是上不了天堂吧。瓦爾克麗小天使或許不會可憐我這樣的政戰,應當是死神會把我帶去地獄吧。』 想到這裡,傑洛絲冷笑了一聲。『或許去天堂會很孤單。我在那裡沒親沒故的,我想大部份的好友都會在地獄了吧。』雖然試著讓自己好過些,但不知怎麼著卻一直發抖。頭髮,在傑洛絲嫩嫩的臉上晃盪。她感到自己的鼻息正打上嘴唇邊,但卻又是那邊不真實,好像是別人在對她呼氣那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肯定是死神現下就坐在她前面,細細地端詳著這名祂即將帶回去享用的少女。伊莉亞.傑洛絲曾經穿過炮火掀起的巨大黑色蘑菇群、在金桔色線條交織的火網中爬行,但死神從來沒有離她這麼近、近到可以嗅出祂的鼻息。 這就是命。Fatal、那是你無法掌握的。在命運面前,人類是如此地微小,如此地脆弱,任何努力都是枉費心機。有如一座山樣的巨靈,一拳揮下來,望著它的巨手你卻毫無防備的打算:你知道──那是沒用的。命運之前,人可以有所選擇。有人逃跑,有人屈服,也有人一事無成。 而傑洛絲的選擇就是去面對命運。她清楚地知道她該做些什麼。當二六六營的局勢,在地圖上以紅紅藍藍的線條和一支支小旗子呈現時,她很清楚她該做什麼。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部隊的長官都應該和士兵們在一起。那是她的職責。傑洛絲斷不會將第一排丟在那兒,任由命運擺佈、任憑死神宰割。她做不到。就算是為了自己活命,但往後千萬個夜裡她將一次次想起那被丟下的人。她們的面容和回憶──亞拉斯妮的笑、蒙妮卡翡翠綠的眼虹、還有洛娜澄淨的心靈--將如同背叛者那樣無情地刻蝕傑洛絲。與其那樣活著,傑洛絲寧願選擇陪伴她的戰友們,爾後面對命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