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民建立的千年共和國
威尼斯戰史緒論這個世界上僅有少數國家擁有千年國祚。中國歷史上存續最長的朝代周,也僅維持了八百餘年,且東周的數百年期間幾乎是處於名存實亡狀態;而日本號稱天皇萬世一系綿延2600年,但有掌握實權的時間也不到五百年。
西方的千年國,一為繼承羅馬光輝的拜占廷帝國,但拜占廷後半段的時代日漸衰落有名無實;而另一個千年國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帝國,而是一個小國寡民的海商城邦───威尼斯。教人驚訝的是,威尼斯自從697年選出自己的第一個總統開始,千年國祚中是貨真價實地當了八百五十年的地中海世界霸主,直到十七世紀開始衰落,最後在1797年被拿破崙征服為止。
千年國祚,多少顯示出來的是一個國家的體制與政策優良,才能在激蕩的國際局勢中站穩腳跟,更何況是一個小國寡民、物產貧乏的泡水之都?
結合狡猾與機智,同時又有大膽和冷靜,威尼斯得以外交玩弄歐洲列強於掌上,以政治化解外敵的野心,憑金融作教宗與皇帝的債主,但他們亦不畏懼與那些龐大的敵國兵鋒相對。
也許,對於這個在戲劇中徒剩無信義奸商罵名的都市國,我們應該以戰史的角度切入,檢驗這個千年國究竟是名副其實,又或是僅僅運氣好而已。
水上建城
從空中鳥瞰威尼斯潟湖諸島
根據威尼斯人的自述,他們的祖先是在西元452年,受到上帝啟示,為躲避蠻族的蹂躪,而被迫逃往亞德里亞海上的潟湖小島,並建立防備蠻族入侵的城寨。每當蠻族攻打過來,威尼斯人就放棄海岸的市街,遷入潟湖群島中最大的本島利亞托(Rialto)避難,而蠻族始終無法越過湖沼與海洋構成的天然護城河,威尼斯人也就在蠻族劫掠的兵禍亂世中生存下來。
當拜占廷帝國強盛時,查士丁尼大帝發起地中海圈的再征服作戰,威尼斯也就興高采烈地歡呼迎接他們心目中的祖國回歸,從此之後成為拜占廷的屬地。不過因為拜占廷於北義大利的統治以拉文那為中心,地處邊陲的威尼斯實質上並沒有受到任何管制與統領,以協助拜占廷在義大利的駐軍籌措食糧為起點,威尼斯人逐漸摸清楚了北義大利的近海與河流,成為貿易方面的重要角色。
持續發展二個世紀後,隨著人口的增加,威尼斯版圖擴大至周邊的幾座離島和岸際區域,問題也就跟著多了起來,威尼斯人認為需要有一位領導者率領大家,於是在西元697年,舉行了一次公民投票以選舉總統,當選人為富有名聲的一位在地貴族,同時也是與斯拉夫人和倫巴第人有所往來的成功商人,帕歐羅.路西歐.安納法斯托(Paolo Lucio Anafesto)為第一任總統。

共和國初代總統安納法斯托
(Doge,語源來自於拉丁語的公爵Dox。此名稱有意味著代理拜占廷皇帝行使統治權的意味,因此舊譯通常為威尼斯總督。但威尼斯獨立後,此一名稱為共和國元首沿用,故譯為總統)
由於威尼斯的政體幾乎在此時就奠基完成,幾乎可以確定從一開始威尼斯就是議會制、非家族世襲、終身元首制的獨裁共和國,從此之後千年不變,途中雖然有成立新的大議會、小議會、十人委員會與其他新的政府官職,但基本上決策權力核心握於總統與大議會這點,從頭到尾均無太大的改變。後人很難考察這套制度當初是怎麼形成的,但為接下來方便讀者理解,肯定有必要簡單解釋一下威尼斯的政府構造形態。

共和國議會,圖中央寶座上穿金衣者為總統,紅衣者為總統輔佐官,黑衣者為十人委員,獨坐者為議事書記官,兩旁列席者為議員
總統乃威尼斯共和國的元首,最高裁決權持有兼戰時指揮官,終身制。由威尼斯市內擁有一定財產以上的市民投票選出,但久而久之逐漸形成有力的財閥家族以經濟實力壟斷總統寶座的傾向,因此後來制定了總統不得指定後繼者和暴露遺囑、同一家族出身者不可續任總統、以及由市民投票選出的40人選舉團採秘密投票方式選出總統等法律。之後威尼斯為防有力家族買通選舉人團,又加入了各式各樣複雜的方法:像是說先以40人選出九人,九人之中再抽籤出現四人,再由這四人從約五百人的大議會中抽籤選出30位議員,30位議員秘密投票選出12位議員選舉人團,再從議員選舉人團中抽籤,接下來再從小議會抽籤…
之後選舉的方式每年修改,方法都異常複雜繁瑣;但也因為這些莫名其妙的選舉制,到最後威尼斯共和國的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麥地奇家那樣的大豪門,或是普爾查家那樣的政治世家。或許,是因為這套亂七八糟的選舉制度,根本不可能讓大家族事前知曉投票選出總統的選舉人會是哪些傢伙吧。
威尼斯的大議會也是從建國之初就出現的組織,議員名額約五百人前後。雖然總統握有獨裁權,但是立法、行政、司法等內政大權均握於大議會手中。13世紀末,有力的富有家族們又以強化行政效率為目的成立了一個小議會,小議會相當於現代的政府內閣。
馬基維利認為,威尼斯共和國的政府是結合了君主專制(終身總統)、寡頭專制(小議會)、民主政治(大議會)的混合政體,其政治制度的複雜性恐怕為人類史上罕見,但嚴格分類的話仍可劃入「共和國」的類型之中,且是難得成功具備分權與高效能兩種特性於一身的獨特政體。
756年,第六任威尼斯總統多明尼哥.蒙蓋利歐(Domenico Monegario)任內,他積極與拜占庭和鄰近都市洽談外交事務,最後成功取得了威尼斯船在拜占庭帝國與亞德里亞海沿岸的友好都市停靠、補給、裝卸貨的許可。從他開始,威尼斯逐漸從單純的漁村和糧草採購批發地,轉型成一座雜貨貿易的集散商港,威尼斯商人得以將貿易範圍由亞德里亞海擴張到愛琴海範圍。

第六任共和國總統蒙蓋利歐
威尼斯歷任總統小心謹慎地擴大勢力範圍之餘,也儘可能與當地的倫巴底蠻族王國保持友善關係,同時也和羅馬的教宗維持良好互動。
威尼斯獨立在那之後,西元800年時,查理曼在教宗加冕下成為西羅馬帝國的皇帝,並在稍後的803年與東羅馬帝國進行外交談判,最後形式比人強的查理曼擅自認定了「威尼斯事實上乃主權獨立的國家而非東羅馬屬地」此一事實。於是受封成為義大利國王的查理曼之子「義大利的丕平」,認為自身繼承有羅馬帝國疆域的領土主權,遂向威尼斯進行脅迫,要求這個原本在名義上從屬於拜占廷的小省份改為投靠西羅馬帝國。
第九任威尼斯總統歐貝勒利.德克里.安德諾利(Obelerio degli Antenori)唯恐威尼斯將毀於一戰,於是打算接受查理曼的要求;但這招致了809年丕平王子率領法蘭克軍南下入侵打算接收威尼斯,法蘭克人沿路燒殺擄掠,使安德諾利總統因為恐慌而拋下國家潛逃至拜占廷求救,遭受全威尼斯人民的唾棄。
安傑洛.帕契帕索(Agnello Participazio)在此危急存亡之秋被擁戴出來成為第十任總統,帕契帕索總統號召國民,威尼斯好不容易才贏得了(名義上的)主權獨立地位,怎麼可以隨便拱手交給北方蠻族!隨後召集議會進行討論,最後決定拒絕西羅馬帝國的要求,放棄沿岸市街,將所有居民撤入利亞托島。於是威尼斯人縱火燒燬義大利岸上的市街,撤入祖先建造的島嶼要塞上,準備好食糧箭矢,進入長期抗戰狀態。

代理總統安傑洛.帕契帕索,對法蘭克戰爭的勝利者
威尼斯人看似有勇無謀的行動其實經過精密損益計算:遠在天邊的拜占廷管不到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小省份威尼斯,所以待在東羅馬帝國旗下是有益無害;倘若改投西羅馬帝國,那麼以西羅馬帝國的權勢軍威而言,那可是近在眼前,一旦輕易屈服的話,日後恐將遭到新君主予取予求。
法蘭克軍開抵威尼斯之後,發現威尼斯人都撤到利亞托島上,於是開始著手造船,準備渡海登陸威尼斯人的最後堡壘。然而,法蘭克人因為不明瞭亞德里亞海的沿岸水文,以致在駕船靠近潟湖小島時陸續擱淺,騎士們憤怒地跳下船隻打算直接登陸,但卻陷入半個人深的泥漿中動彈不得。威尼斯人接下來用弓箭射殺那些掙扎於水際間的法蘭克騎士---正如同過去威尼斯人的列祖列宗們對來犯蠻族們所作的事一樣,於是他們在810年的威尼斯攻防戰中贏得了一次大勝利。

中世紀時的威尼斯諸島,由於為周邊潟湖所拱衛,水道深淺不一,不熟水文的外來入侵者多半只能望湖興嘆,強攻者也只能鎩羽而歸。
初戰得勝對於威尼斯的民心士氣大有幫助,他們繼續加固城防等待著轉機到來(威尼斯人仍希望著拜占廷出手救援),不過勝利突如其來的到來讓威尼斯人也頗感錯愕:810年,義大利的丕平在圍城中,因為威尼斯周邊沼澤地帶的瘴氣染上痢疾,不治去世。翌年,西羅馬帝國再與東羅馬帝國進行談判,最後查理曼決定放棄威尼斯的主權,承認威尼斯屬拜占廷管轄;但同時威尼斯需對西羅馬帝國提供軍費,而查理曼願以西羅馬帝國境內的自由通商權作為交換。
威尼斯贏得了勝利與獨立,而失去了兒子的查理曼拿到了他想要的錢。
看似威尼斯得為此負擔沉重歲幣,但商人們反而對於能夠從此開闢北歐商路而歡呼慶賀,沒過幾年威尼斯人就把後查理曼要求的貢金,從法蘭克人手中連本帶利地通通賺了回來。更加重要的是,(威尼斯人的觀點看來)由於拜占庭與法蘭克先後放棄了對威尼斯的領土主權要求,因此威尼斯擺脫屬省地位,成為了一個主權獨立的新國家,帕契帕索總統也成為實質上的「國父」。
帕契帕索總統提醒興奮的國民們,威尼斯成為獨立國家後,將直接在國際社會上面對四方強敵,因此從此不再回到義大利岸上,將政府機關永久遷移到潟湖小島利亞托上,從此之後形成了我們印象中的那個水都威尼斯。由於帕契帕索總統的英明,日後他的子孫在民主制度穩固成形前,受威尼斯百姓擁戴,後世有好幾位帕契帕索家族的成員先後出任威尼斯總統。
因為繁榮活潑的經濟活動,威尼斯人逐漸擴張到北義大利沿岸重置田產;後來因為衛生環境的因素,威尼斯人決定再把利亞托島開鑿出運河與堤防,導引海水進入潟湖內的沼地,藉此攪動積水以杜絕蚊蟲病媒。這種種努力使得威尼斯迅速發展起來。
就這樣,國小志氣高的威尼斯人,從潟湖小島踏出了他們賺遍全世界的第一步征途。
聖馬可的黃金獅828年,有兩位威尼斯商人:馬拉摩柯的布歐諾(Buono di Malamocco)與托謝洛的魯斯提柯(Rustico di Torcello),造訪了亞歷山大港。當時的伊斯蘭教勢力如日中天,尤其是埃及一帶,許多居民紛紛改信阿拉,高呼真主至大,上街搗碎神像拆毀神殿。
這倆人選在此時來到亞歷山大港是有原因的,幾世紀以前的拜占廷帝國開始吹起聖像破壞運動風潮時,威尼斯人看準時機,趕赴君士坦丁堡瘋狂採購收繳起來等待銷毀的藝術品,用幾乎是等於免費的賤價通通運往威尼斯,因此海削一筆。因此,想必當伊斯蘭教勢力擴張到北非時,也一定會吹起這樣的風潮吧。
亞歷山大港的一間教會供奉著十二門徒之一的聖馬可遺駭(聖體),因此未來也難逃成為伊斯蘭教徒搗毀的下場;二位威尼斯商人見到機不可失,遂對教堂神父威脅利誘,以代教會送到更安全的義大利本土保護之藉口,才把使徒聖體騙入手中。因為亞歷山大港的海關設下重重關卡檢查,為免使徒聖體遭回教徒以崇拜偶像之名沒收銷毀,這對商人活寶把使徒聖體裝在整箱豬肉的最底層,在滿街回教徒的厭惡走避之中,如入無人之境地把聖馬可遺駭海運回威尼斯。
聖馬可遺骸的抵達,對威尼斯人而言是值得狂歡慶祝的好消息,不但布歐諾和魯斯提柯兩位富冒險精神與小聰明的商人,成為市民口中傳誦的英雄,就連總統吉士丁諾.帕契帕索(Giustiniano Participazio)都捐出一部份財產,宣佈將用來建立聖馬可教堂,這座教堂後來在832年完工,經過多次重建與補強,至今仍聳立在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上。

威尼斯的核心區:聖馬可廣場上的大教堂
寫下四福音書的四位使徒,馬太、路加、馬可、約翰都有各自的代表聖物,四使徒分別是人、牛、獅、鷹。而威尼斯後來就依照這個典故,將國旗定為紅底金獅子旗,於是後來從商船旗到金幣上,都能看到威尼斯人的金獅子徽。

紅底金獅子旗
而威尼斯人得到了一面足以代表他們的旗幟,同時也是威尼斯的「註冊商標」,此時的心情應該正是意氣風發的吧。
亞德里亞海的新娘
義大利.亞德里亞海周邊地圖
為何在威尼斯人發跡之前,亞德里亞海的貿易始終發達不起來,其最主要的因素就是因為陸地上的山賊,與沿岸的海盜。這些海陸盜賊,多由當時活躍於巴爾幹半島的蠻族,也就是斯拉夫人所組成。當時的南斯拉夫沿海,也就是達爾馬提亞(Dalmatia)一帶因為處於各大勢力之間的緩衝區,國家與民族分怖極為混亂,導致經濟活動幾乎陷於停頓狀態。甚至是威尼斯人,在十世紀以前也都得定期支付貢金買通這些亞德里亞海盜,才能使商船與都市免遭海盜劫掠。
皮耶托.奧賽羅(Pietro Orseolo),也就是奧賽羅二世,於西元991年上台擔任威尼斯總統,他決定打破這種被動的弱勢局面。

奧賽羅二世總統,亞德里亞海與達爾馬提亞的征服者,海婚節的創辦人
西元992年,威尼斯與拜占廷皇帝巴西爾二世簽署條約,以有事時提供拜占廷海軍戰力、補給與軍費的封建義務,交換威尼斯船免除君士坦丁堡靠岸的碼頭稅特許,和征討達爾馬提亞地區的皇帝敕命。此時的巴西爾二世正在東歐地區四處征討開疆拓土,與保加利亞人陷入激戰,因此威尼斯若能提供東羅馬軍相應的後勤支援,對成就帝國霸業乃是一大幫助。
就在同時,奧賽羅二世對北方的神聖羅馬帝國拼命獻起殷勤,甚至在996年把長子改名為鄂圖涅,並奉皇帝鄂圖三世為教父,好拍北方鄰居的馬屁,使威尼斯能免除後顧之憂。
附帶一提,差不多從十世紀末開始,威尼斯共和國形成了將年輕官僚派往海外設置使館、擔任常駐外交官的政治慣例。共和國外交官在駐在國除了進行外交活動外,需撰寫國情報告,並蒐集關於該國重要人物的相關情資,以供共和國大議會進行政策評估。外交官在威尼斯政府體系中享有極高地位,幾乎所有威尼斯總統都曾有擔任常駐外交官的從政經驗。
在一切都準備打點好之後,威尼斯於西元998年召集亞德里亞海沿岸各拜占廷系統的殖民都市與蠻族都市代表,宣布將舉行拜占廷賜與威尼斯的聖命,隨後開始征討所有沒來參加會議的沿岸都市,並對所有的亞德里亞海盜進行一番大掃蕩。
掃討海盜的作戰極為成功,威尼斯海軍大獲全勝。掌握了絕對制海權的威尼斯人在距離拜占庭軍前線最近的海港卸下糧草,並提供武器裝備的後勤接濟,巴西爾二世對威尼斯人的表現大悅,賜予奧賽羅二世「達爾馬提亞公爵」的頭銜,從此之後威尼斯總統兼任達爾馬提亞公爵成為常態,威尼斯也接收到土地主權,日後達爾馬提亞成為傳統上的威尼斯殖民地。
西元一千年對西方基督教世界而言是一個重要的日子,人們為了世紀末的到來並非末日而有了狂歡理由;而當時年僅40歲的奧賽羅二世正值英年,在成就了威尼斯的海上霸業之後,他決定做一件事情來讓全體威尼斯國民瞭解到國家的未來在何方。

威尼斯海婚節
在西元1000年五月的第一個禮拜日,也是兩年前威尼斯總統奧賽羅二世帶領艦隊出航,征服亞德里亞海的同一天,總統帶領政府高官,登上豪華炫爛的黃金船,開向威尼斯的外海,當著所有民眾的面,對海面說道:
「大海啊!我要與你結婚,要你永遠都是屬於我的!」
然後、將戒指扔進海中,象徵威尼斯與海神波賽頓的聯姻結合。附帶一提,威尼斯在義大利語和德語中的冠詞,也是代表女生的陰性。也許,威尼斯真的是以海神之妻的身份,與大海結了婚才受到庇佑也不一定。

現代威尼斯海婚節活動中的復刻黃金船,中世紀打造的原版黃金船在拿破崙入侵時被法軍擄走,之後再也無法找回
如此豪情壯志,以致日後威尼斯人年年慶祝海婚節,並在這天飲酒作樂、狂歡慶祝。奧賽羅總統無疑點燃了威尼斯人對於大海的浪漫與熱情嚮往吧。在這之後約有長達五百年的時間,亞德里亞海有了一個別名:威尼斯灣(Golfo di Venezia)。或許更加有名的是威尼斯的另一個別稱:亞德里亞海的女王。
十世紀末,十一世紀開始。
威尼斯人擺脫了上一個千年,迎接了一個屬於他們的新千年到來。
稱霸地中海西元1071年,多明尼各.塞沃(Domenico Selvo)當選第三十一代威尼斯總統。在奧賽羅二世總統的激勵下,威尼斯人在這一甲子歲月裡累積了龐大的海上勢力,但卻也樹立了不少敵人,並因為與伊斯蘭教勢力保持通商關係,而與教廷、神聖羅馬帝國等勢力的關係惡化。
塞沃總統上任後不久,就發生了神聖羅馬皇帝亨利四世被教宗格列高里七世開除教籍的卡諾莎之辱事件。

卡諾莎之辱事件中教皇以破門令威逼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屈服,教科書通常以此事件作為中世紀教權壓倒皇權的象徵;但卻對於事後亨利四世勵精圖治、對教皇復仇成功的史實避而不談,造成後人許多誤解。
格列高里七世把亨利四世壓倒的態勢,使羅馬教廷一時勢如中天,威尼斯唯恐教皇國日後過於強大將會干涉內政,塞沃秘密以巨額貸款暗助亨利四世,並私下在教廷與神聖羅馬帝國之間奔走調解。因此亨利四世有了財源,得以收買人心整軍備武,並於1081年揭起反旗討伐教皇,於三年後推翻格列高里七世,而威尼斯人不但贏得了神聖羅馬帝國的友善態度,更為自己贏得了集中精神對海外用兵的最佳機會。
十世紀時斯拉夫海盜在亞德里亞海的活躍,相較起此一時代橫行歐洲的諾曼人而言根本不算什麼。這些勇猛頑強且善於航海的北方蠻族,佔據了南義大利與西西里,甚至還進犯拜占廷統治下的杜拉索(Durazzo,今阿爾巴尼亞),妄圖染指希臘地區。雖然拜占庭希望討伐諾曼蠻族,但是1071年在曼齊克特會戰的大敗,卻使得東羅馬皇帝對於獨力對抗兇猛的諾曼侵略者感到躊躇不安。

中世紀時的杜拉索,為亞德里亞海東岸的重要港口,西西里地區的諾曼海賊佔領此地作為侵略拜占庭的橋頭堡。關於杜拉索的地理位置,請參照<亞德里亞海的新娘>卷首附的地圖。
於是東羅馬帝國提出了派兵兩萬陸軍討伐諾曼蠻族、希望威尼斯也能夠出兵挾擊,從海路全力支援的外交提案。考慮到諾曼人一旦佔領杜拉索,即可能切斷亞德里亞海的對外航線,基於海洋戰略上的共同利益,塞沃接受了拜占庭的要求,娶了拜占庭皇帝康士坦丁十世的公主為妻,由此贏得了東羅馬方面的信任;塞沃總統設立常備艦隊,徵召威尼斯人組織一支正規海軍,親自率領60艘威尼斯艦艇出發前往杜拉索,展開海上封鎖戰。
相較於一個世紀前奧賽羅二世征討海盜所召集的武裝商船艦隊,塞沃總統時代的威尼斯海軍是更加精良強大的正規常備軍。
威尼斯共和國的軍制,大致上可以分為陸軍與海軍兩個不同的系統。一如當時封建諸侯國的軍隊,威尼斯的陸戰部隊亦是以雇傭兵為主力,部隊組成與其他歐洲國家相差無幾,這部份就略過不談。但是,威尼斯相當堅持以本國官員出任傭兵隊長,並嚴格掌握記錄傭兵隊的員額,這一點可說是與其它義大利邦國最大的差別。

現代重演團體扮演的威尼斯海軍弩弓兵,他們配備重型十字弓與精良盔甲,是登陸作戰與海戰中的主力部隊。
不過,威尼斯共和國的海軍,就可謂精銳中的精銳了。威尼斯依據教會分派主教的教區,把全國各地與海外殖民都市整理為數十個徵兵區,20~60歲的成年男子均被登記在徵兵名冊上,依照登記順位將名冊再細分為十二人一組,每次國家動員徵兵均抽十二分之一的男子加入艦隊,被徵召者將由國家提供薪水與食宿補貼,但需自備武器。倘若被徵召者有事或因故無法接受徵召,則需付清代役金給政府,或是與同組的其他男子商談傭金頂替其名額。
這些緊急徵召而來的威尼斯壯丁,將會被編為槳帆戰艦(加列艦)的划槳手,除此之外也擔負登艦、登陸的肉搏作戰,偶而也會擔任沿岸殖民地的警備工作。除了威尼斯人以外,威尼斯也從其殖民地或是同盟都市,例如達爾馬提亞、希臘、克里特和塞浦路斯等地募集通曉水性的志願者上船擔任常備海軍。此外,威尼斯人也會把欠下債務無力償還的人抓到船上,逼他們划槳還錢,但待遇遠比奴隸好得多,因為精明的威尼斯人是不可能讓欠債者輕易一死了之的。

一艘三層排槳戰艦的上方透視圖。通常而言每艘排槳戰艦都需要60~100人以上的划槳手提供動力,故人力資源可說是決定一國海軍規模的重要制約條件。
雖然這種募兵制組建的海軍人事成本極高,但是海戰時具有顯而易見的絕大優勢。比起其他使用奴隸或戰俘划槳的槳帆艦,威尼斯海軍不但是由經驗豐富的航海者所組成,而且因為划槳手配備武器且支有薪水,所以可以在戰鬥時充當士兵來使用,這使得每艘威尼斯軍艦可以投入戰鬥的人數是其他國家的二至三倍,在肉搏戰時非常佔優勢(發給奴隸武器對其他國家而言可能造成叛亂)。
如上所述,因為維持常備海軍的成本昂貴,所以共和國政府後來將海軍預算攤派在國營商船團中,以求降低成本。
總之,由塞沃總統一手立法打造出來的威尼斯海軍,壓倒性地消滅了諾曼人的船團,維京民族就算擅於航海也終究不敵高度組織化的威尼斯海軍,杜拉索的補給線於是被威尼斯人給切斷了。
諾曼人的領袖,西西里的羅伯特.基斯卡(Robert Guiscard)損失了他全部的艦隊,無法逃回老巢西西里,幾乎被逼上絕路。塞沃總統在此時犯了一個輕敵大意的小失誤,他認為戰鬥已經大致落幕,於是派遣作戰中受損的半數艦船帶著傷員與勝利消息返回威尼斯,其餘艦艇靠泊在阿爾巴尼亞海岸等待戰爭結束。

「狡猾羅伯特」羅伯特.基斯卡,諾曼西西里王國的締造者。西元一千年以前的諾曼人囂張程度遠非今日我們能夠想像,維京海盜如入無人之地,佔領不列顛、橫越歐俄平原、打通縱貫法蘭西、把維京長船運入地中海四處橫行。
羅伯特.基斯卡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諾曼人也許忘了怎麼像他們的祖先那樣當海盜,但在陸戰方面可就遠遠凌駕於膽小怕事的拉丁民族;他發動了一場夜襲,在港口中俘虜了九艘威尼斯人的大型槳帆戰艦,帶領部下成功逃出了希臘戰場,日後羅伯特.基斯卡的後代建立了西西里王國。即使塞沃總統犯下了這樣的錯誤而使這場勝戰無法劃下完美句點,但威尼斯人依然為他擊敗諾曼人的深謀遠慮與英明決斷而歡呼。
拜占廷方面則是為擊諾諾曼人入侵頗感振奮,為了感謝威尼斯人的大力支援,允諾將開放金角灣給威尼斯商船靠泊貿易,並劃地讓威尼斯於君士坦丁堡設立租界。這項獎賞對威尼斯共和國而言,價值是不可估計的龐大,威尼斯商人在接下來數個世紀內獨佔了東方貿易的特權,享受著其他國家無法擁有的驚人利潤。
巨額的收入累積了威尼斯的財富,也在餵養威尼斯的造船工業茁壯成長,同時威尼斯海軍,在塞沃總統確立其體制後,成為了地中海世界最具傳統及戰鬥力的一支洋上勁旅。威尼斯共和國悄悄地積蓄它的實力,而它的海上力量將在接下來歐洲史上最大規模的戰爭中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
十字軍戰爭西元1096年初,教皇烏爾班二世發怖詔告,號召全基督教世界的君主與騎士挺身而出,奪回耶路撒冷───此即為第一次十字軍東征。
第三十三代威尼斯總統維塔.米迦勒(Vital Michele)起初並未響應教皇的號召,正如同其他的威尼斯人,他們看不到這場東征的前途何在,特別是隱士彼得率領的先驅十字軍形同暴民,最後更在匈牙利騎兵與伊斯蘭戰士的馬蹄下全軍覆滅,看起來站在會輸的一邊實在是沒什麼道理可言。
然而,同年夏季出發的真正十字軍部隊卻是完全不同,布利昂伯爵高佛瑞(Godefroy de Bouillon)與其弟弟包德溫(Baldwin)皆為名震歐洲的一流騎士,這對信仰虔誠且期望成就一番功業的兄弟,以其卓絕手腕號召組織了包括五千騎士與三萬五千步兵的大軍,並登上了熱內亞與比薩的120艘運輸船,開往安納托利亞準備先協助拜占庭擊退薩拉遜人,再奪回聖地耶路撒冷。

第一次十字軍統帥、耶路撒冷的征服者.布利昂伯爵高佛瑞
米迦勒總統此時才驚覺,四萬人的糧草與戰爭的物資消耗,將會是多大的一筆商機───此時威尼斯已經落於後進同行的義大利海上城邦:比薩與熱內亞了,必須加快腳步才能挽回劣勢。儘管喪失先機,但是威尼斯擁有凌駕於熱內亞和比薩的強大經濟實力和政府組織,因此威尼斯人很快組織起一支包括兩百艘帆槳船、一萬名水手與士兵的艦隊,急忙掛上十字軍的旗幟開往東地中海,匆促功利猶如鯊魚在尋覓下一個犧牲者的血腥味。
1099年,威尼斯艦隊在東地中海的羅德斯島附近擊潰了伊斯蘭軍的艦隊,取得了巴勒斯坦周邊的絕對制海權。威尼斯人悠閒地四處遊蕩,偶而興致來了就去雅法(台拉維夫)或是耶路撒冷轉個兩圈搶點東西,也沒忘襲擊那些不巧路過的熱內亞船與比薩船,搶走要運給十字軍的補給品再轉賣出去,對此熱內亞與比薩是憤恨的咬牙切齒,雖向教皇提告上訴,但是欠下威尼斯一屁股債的烏爾班二世也是有苦難言只好當作沒看見。
威尼斯就在這種遭受全歐洲十字軍國家敵視與抱怨的情勢中,突然因為1100年的一件事而有了角色上的大逆轉:高佛瑞與包德溫的十字軍付出極其慘重的傷亡之後,勉強攻陷了耶路撒冷,但接下來比薩和熱內亞艦隊由於不敵亞歷山大港航來的伊斯蘭艦隊(和威尼斯人的背刺),拋棄了高佛瑞與包德溫的兵馬,收拾殘餘艦艇逃竄回義大利。
為使陷入飢寒交迫絕境的第一次十字軍免於不名譽的餓死或投降,高佛瑞不得不與騎士們不屑的威尼斯商人談判條件,希望能夠得到威尼斯艦隊的補給接濟。最後威尼斯人獅子大開口,贏得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巴勒斯坦所有沿海城市的泊港權、通商權。

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周邊地圖。可以發現高佛瑞的部隊在遠征後半進入巴勒斯坦時,陸上補給線越益遠離君士坦丁堡,但距離沿岸的亞克、海法、的黎波里、阿斯凱隆等港口都市卻是伸手可及。因此十字軍向威尼斯請求補給支援也就成為必然的需求了。
威尼斯海軍輕鬆地把伊斯蘭艦隊壓回亞歷山大港,運來源源不絕的糧食補給,讓高佛瑞與包德溫撐了下去,這不禁讓人懷疑起之前伊斯蘭海軍的囂張,實際上是完全構築在威尼斯人放水的大前提下才得以成立。
稍後,第一次十字軍在損失慘重的狀態下收復了聖地耶路撒冷,並建立了耶路撒冷王國與安條克公國,高佛瑞與包德溫這些鄉下騎士也都當上了地位崇高的國王。
至於威尼斯人,則在全歐洲為了基督的勝利而高呼上帝保佑時,得到了可以變出源源不絕錢財的煉金魔杖───東方貿易。
決裂為了維持耶路撒冷王國與安條克公國的存續,威尼斯人勢必得保持甚至擴大這支目前已達兩百艘以上的船團,然而船隻頻繁使用,索具船身耗損過快,加之以建造品質工藝不精,海難事故遂跟著變多起來。
共和國政府察覺到這種狀況,於是在1102年頒布造船法,並成立國營造船廠(Venetian Arsenal),稍後國營造船廠擴張到擁有三座分廠、12000名造船匠的巨大規模,於是於1320年改建為現今的狀態。威尼斯共和國自從建造國營造船廠以來,就對船艦的規格、尺寸、價格等諸元進行統一登記管理,管理極為嚴格,因此所有威尼斯籍的商船幾乎都處於國家的掌握下。

威尼斯國營造船廠,國內多直譯為軍火庫實為無視威尼斯歷史的無心之過,由於其船塢空間廣大,今日成為各種展覽與活動的會館場地。
威尼斯政府平時會將國營造船廠的船隻以優惠價格出售商船給民間商人,也接受特別下注的訂造合約;一但爆發戰爭,就會發怖動員令,指定威尼斯籍船艦向特定的港口集結報到,以裝載十二分之一徵兵所動員來的陸戰隊員,為避免商船船主吝嗇自負糧費而少載兵員,法律還規定裝載人數少於六十人的船將不被視為「軍艦」看待。沒有在時限內以武裝完畢的「軍艦」狀態到達共和國指定集結點的商船,若無特定理由則需接受重額罰金。
第三十五代總統多明尼各.米迦勒(Domenico Michele)受惠於這種先進的造船體制,於是得以在合理的價格內建造並擁有一支全為戰鬥用槳帆船組成的精強艦隊,於西元1122年,帶領著100艘軍艦和一萬五千名海軍部隊,前往耶路撒冷協助耶路撒冷國王包德溫二世(Baldwin II of Jerusalem)防禦伊斯蘭軍的反攻。
然而包德溫二世在北方戰線迎擊土耳其人時,卻不幸兵敗遭到俘虜,眼見耶路撒冷王國陷入危急存亡之秋,這些十字軍王國的騎士不得不求助於威尼斯人。
威尼斯人的條件是耶路撒冷王國從從此之後需對威尼斯開放免關稅優惠、設立租界地的許可,而耶路撒冷王國只得簽字同意。在那之後,包德溫二世成功被贖放歸國,而威尼斯海軍在接下來整個1123年沿著的黎波里、貝魯特、泰爾、海法、雅法、阿斯凱隆洗劫了巴勒斯坦一圈,毀滅了那些侵入耶路撒冷王國的伊斯蘭軍補給據點,並把從亞歷山大港出航馳援阿斯凱隆的埃及艦隊全部擊滅,威尼斯人幾無傷亡,但是阿拉伯國家的艦隊卻損失將近萬人。
1125年,包德溫二世帶領騎士們擊潰了塞爾柱土爾其的最後一批兵馬,解除了耶路撒冷王國一度濱臨滅亡的危機。多明尼各.米迦勒總統帶領著軍容壯盛的威尼斯艦隊凱旋歸國,不過威尼斯人即使在船上滿載了戰利品與香料,卻還是不忘在回程途中順便繞點路到愛琴海去,打下薩摩斯島(Samos Island)與蕾絲邊島(Lesbos)。
多明尼各.米迦勒總統因此被拜占廷的居民冠上了「希臘恐怖者(terror Graecorum)」這一不太名譽的稱號。

義大利四大海國:威尼斯、熱內亞、比薩、阿瑪菲。這四個海事強盛的商業國家,被後人稱為「義大利四大海國」,雄霸中世至近世的地中海海權。

基於這種光榮傳統,義大利的海軍旗.商船旗也是以這四大海國的國徽為標誌,由左上開始依順時針一圈,分別為:威尼斯、熱內亞、比薩、阿瑪菲。
此時的熱內亞與比薩稍微恢復了第一次十字軍戰爭中損失頗重的元氣,不過卻沒想過要聯手對付威尼斯,而是為了爭奪科西嘉島而在西地中海打得你死我活,不可開交。
本來比薩就是個很討人厭的國家,比薩靠海,是當時的製鹽大國,所以比薩人把鹽以超乎常識的高價賣給那些需要的國家,對此那些地處內陸又缺乏岩鹽的買家自然是對比薩人的無恥行徑咬牙切齒。在義大利,直到今天都還流傳著這麼一句順口溜:「寧可家裡死人,總也好過比薩人敲門!」
熱那亞人也沒好到哪裡去,他們是臨機應變的投機主義者,見風轉舵與打順風牌是熱那亞人的絕技,這些長於貿易與航海的人民幾乎在每一種成功商人的素質上都不輸甚至是贏過威尼斯,但是熱那亞共和國政府頗為無能腐敗,遲鈍蹣跚以致於讓總是衝在第一線的熱那亞民間商人,被威尼斯共和國傾舉國之力大肆屠殺,因此與威尼斯被拉開了決定性的差距。
雖然信守承諾這一點贏過熱那亞人,但是威尼斯更叫人髮指的行為是放高利貸,而且還不是普通的高利貸,是黑到爆炸的超級高利貸。在中世紀,建造並維持一艘船,就與今日的太空計畫一樣,是耗資甚巨的一筆大錢。倘若無法集中資本,則光靠小額金錢或是以物易物這種原始經濟,則根本不可能建造出船,乃至於成立商船隊並建立航線等癡人說夢了。
威尼斯人為此發明了融資與合資,並成立了歐洲最初的近代銀行體系。拜十字軍戰爭的景氣之賜,威尼斯著名地標利亞托橋旁的聖雅各教堂前,從12世紀初起開始聚集起各路貨幣商、錢莊、批發行,最後逐漸形成了一處大交易所。交易所將前一天各種商品和貨幣的收盤價登記起來,抄寫在公怖欄上,在16世紀印刷術普及之後則形成一份商業日報,教堂門前也就成了威尼斯的銀行街。

利亞托橋,威尼斯傳統的貨幣兌換與銀行錢莊街。「狼與香辛料」當中貨幣商聚集於橋上的描寫,可能也是來自於利亞托橋銀行街的典故。
曾有史家評論:「能在教堂門前開起錢莊,這種事也就只有威尼斯人幹得出來。」由此可見歐洲人對於威尼斯的觀感。
威尼斯銀行發行年利率20%的短期融資,也就是高利貸,但是優點是想借多少就能借多少,就算是相當於當時法蘭西王國年預算的五萬枚杜卡特金幣,都可以立刻換成現金從銀行當場提出。不少歐洲王公貴族透過威尼斯銀行來籌措戰費,因此利用短期融資造船從事海上貿易也倒經常可見。
至於那些承受不起銀行家吸血剝削的小額貿易商,就採取合資公司制度募集資本,以多名小商人協議共用一艘商船的模式創業。據說合資公司的概念是威尼斯從阿拉伯世界引進的,原本是阿拉伯商人家族內親戚宗族會的組織,之後被威尼斯人發揚光大,擴大到不需要血緣,單靠金錢就能成立的合作關係。
合資公司也可分為長期和短期的,長期合資就是一群商人湊足金額,對威尼斯國營造船廠下單建造新船,然後以這艘船成立新公司開始進行海上貿易。另一種短期合資,則是商人合同向國營商船團租借船隻,推派幾位代表隨船進行貿易,船隻返航後攤派紅利,歸還商船給國家,而合資公司也就此解散。

威尼斯酒商,地中海生產的高級葡萄酒在北歐是很受歡迎的貨品。在海關抽驗貨物之後,合資商人們會推派代表隨船監督,待船到達出貨地之後將貨物賣為金錢,但倘若當地有威尼斯的商館或錢莊,即可兌換成匯票而無需浪費空間載運貨幣,剩下來的空間可以換成當地的特產品(比如北歐羊毛和紡織品),運回威尼斯又是得到一筆利益。這種沒有實際金錢往來的匯兌貿易,在10~11世紀的威尼斯就已經相當發達。
在保險制度還未發達之前,合資公司能令商人分散商業風險,又能令小額資本進出市場貿易,因此廣受歡迎。甚至是威尼斯共和國政府為了避免一人獨佔全部商品(例如香辛料)以致自相殘殺的局面,立法規定某些特定的熱門貴重商品,需以同業商會的名義聯合採買,違令走私者會查緝充公。
威尼斯在這方面有制定明確的海事法,包括參加護航船團的船艦速度、噸位、載貨量限制;船舶建造時的材料與工程投標規格、船籍的登記;船隻沉沒時的賠償金額與遺族撫卹(日後發展為威尼斯另一個主力產業:保險公司);船長不可隨意處死船員,但船員倘若違反規定則可依海事法予以囚禁,待上岸後由威尼斯法廷加以審判等等。因此,固然威尼斯人來往海上經手巨額金錢,但引發的貿易糾紛卻出奇的少。
看完了威尼斯的金融體系之後,我們把目光暫時轉回威尼斯的競爭者───熱內亞身上。
1147年的第二次十字軍從陸路出發進擊,但是結果是有三分之二的軍隊在半路掉隊脫離,補給困難使得德意志騎士在安納托利亞被土爾耳其人碾碎,而聖殿騎士與醫院騎士團對大馬士革的攻擊亦無功而返;教皇的權威也因第二次十字軍的慘敗而跌至谷底。

第二次十字軍兵敗大馬士革
熱內亞人在1160年左右突然開竅,在此之前總是蠻幹猛撞威尼斯人精心設下的天羅地網而頭破血流,但是他們忽然發現,威尼斯人藉以耀武揚威的東方貿易靠山拜占庭───其實已經不是那麼擁護威尼斯了。
於是熱內亞開始策動一些外交工作和暗中陰謀,煽動東羅馬帝國取消威尼斯的貿易特權。拜占庭方面也正苦於曼齊克特戰爭以來,重建軍隊與收復失土所需的財政黑洞,於是把腦筋動到了威尼斯人身上。

拜占庭皇帝曼努耶爾一世,首開「拜占庭國庫沒錢時就抓外國人換錢」之先例的東羅馬君主。某種意義上歷代拜占庭皇帝屢次搞這種事的動機,就跟中國無數皇帝燒佛寺搶錢的構想是差不多層次的等級。
皇帝曼努耶爾一世(Manuel)於1171年三月十二日宣佈逮捕所有威尼斯租界內的威尼斯人,並扣留所有威尼斯船,依據的是「威尼斯乃拜占廷臣民,皇帝徵收子民財物乃理所當然之事」。想也知道威尼斯共和國不會接受這種解釋,於是維塔.米迦勒二世總統(Vitale II Michele)派遣了120艘船組成的海軍和兩萬軍隊前往君士坦丁堡圍城,要求釋放威尼斯人質並給予一個合理的解釋。
這場威尼斯毫無準備而拜占廷突發奇想的莫名其妙戰爭,持續了大約一年,結果是兩邊都不討好。陷於飢荒的君士坦丁堡爆發了大瘟疫,曼努耶爾一世最後讓步釋放威尼斯人,但卻堅持不交還威尼斯的財物與租界地,於是總統米迦勒二世憤而宣布與拜占庭徹底斷絕邦交,此後三十年內君士坦丁堡均不見威尼斯人蹤跡。
不用說,最後的獲利者就是趕走了生意競爭者的熱內亞人。熱內亞接收了原本屬於威尼斯的一切貿易特權,嘲諷地睥睨著喪失一切的威尼斯。
1169年,薩拉丁成為埃及地方的伊斯蘭國家領導人,開創了阿育布王朝。
1187年,在武功強盛的耶路撒冷國王,「痲瘋王」包德溫四世去世後,薩拉丁整合原為一盤散沙的伊斯蘭諸國聯軍,攻打耶路撒冷並且取得了全面勝利。
威尼斯人至此喪失了在巴勒斯坦地方的貿易特權。
聖地陷落消息震動歐洲,教皇格列高里八世登高一呼再召十字軍,集結神聖羅馬皇帝「紅鬍子」菲特烈一世、英王「獅心」理查、法王「尊嚴王」菲利普二世等豪華陣容,集結三萬大軍開拔前往聖地耶路撒冷。威尼斯人這一次同樣沒有加入十字軍,打從一開始他們就不相信多頭馬車的聯軍能夠取得勝利,因此只是悄悄地活動著,暗中與回教徒簽署了一些貿易秘約。

陣容豪華大牌雲集但卻票房慘遭滑鐵盧的第三次十字軍東征
第三次十字軍一如威尼斯人所料,沒能達成任何具體的成效就因內鬨而自動崩潰了。
威尼斯共和國先是被熱內亞的妙計所害,之後更被精明的阿拉伯商人奪取了巴勒斯坦,只得在12世紀最艱困的後半期咬牙苦撐,終於等待到了迎來曙光的轉機。
1193年,高齡86歲的恩里克.丹多羅(Enrico Dandolo)當選第41代威尼斯共和國總統。對於這個眼盲、駝背、重聽又衰老、大概活不了幾年的矮小老頭子,歐洲人並沒有料到他將成為書寫13世紀整部歐洲史的執筆者。
威尼斯的反擊
威尼斯史上最老的總統恩里克.丹多羅
出身威尼斯政治世家的丹多羅,年輕時曾擔任國營商船團的護衛艦司令,中年之後歷任各國外交官,最後爬到了威尼斯外交界視為最重要的官職:駐拜占庭大使的職位上。
運氣不太好的是,丹多羅在大使任內被捲入了1171年的那場收回租界紛爭中,即使他使盡全力與蠻橫無理的皇帝進行交涉,但仍無法保全威尼斯租界,有謠傳說丹多羅的眼盲是在此時被拜占庭刺客殺傷所致,但丹多羅本人始終沒有出面澄清這些說法。
總之,丹多羅最後保全了五千位威尼斯僑民的生命安全,帶著他們撤回威尼斯,雖然航海的過程中是籠罩在一片憂雲慘霧的氣氛中,可是撤僑船隊靠港時,迎接他們的是威尼斯民眾英雄式的歡呼。
───在一連串的外交與軍事挫敗中,威尼斯需要塑造英雄激勵士氣。
於是,丹多羅大使就因為在這大慘敗中挽救了一點小小的成功,而被舉國推崇為英雄人物。
豐富且完整的人生經驗增長了丹多羅的能力,而年齡的增長並未使其衰老反倒是儲存著智慧,在當選總統之後,積蓄了八十六年歲月智慧的丹多羅總統,以不符其年齡的野心和堅強意志發起了一連串的改革行動。
1195年,丹多羅宣佈增刷國債,以此募集資本,屯積貴金屬庫存,推出兩款新的貨幣:「格洛索(Grosso,意為大錢)銀幣」與「皮可洛(Piccolo,意為小錢)銅幣」,重量、純度均經過嚴格控制,維持98.5%的純銀與純銅成份,從今以後威尼斯政府支薪與付帳一律改用這兩種國產貨幣。由於格洛索與皮可洛是價值極高、且有威尼斯政府信用擔保的貨幣,因此很快就襲捲地中海週邊,成為海上貿易的強勢通貨。

威尼斯新鑄的格洛索銀幣,無論純度或是精度都堪稱當時第一流貨幣,與佛羅倫斯的佛洛林金幣(Gold Florin)並為歐洲貨幣市場金銀雙雄。
在此需要解釋一下威尼斯共和國的錢「價值何來」。威尼斯政府的財政收入,出人意料之外的並不是仰賴關稅或所得稅,這些尋常國家賴以為生的主要財源。威尼斯共和國的主要收入,是政府公債與交易稅、消費稅───或許也可以解釋成「國家股份」吧。
共和國政府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進行一次人口與所得申報,整理出市民的財產分怖,然後依據收入多寡區分階級,分配國債配額強迫購買。國債的年利率約為百分之五,事實上比大多數歐洲其他地區的銀行要高,因為不失為一種穩定的理財手段,所以威尼斯國勢強盛時也有不少外國人購買威尼斯國債。
至於威尼斯歷史上罕有背叛或出賣祖國的軍人或商人出現,其理由也恐怕是很簡單的:一位收入穩定的威尼斯人根據其身份高低,約有六分之一至四分之一的財產是以國家債券狀態持有,甚至有法律規定擔任某種階級以上的官職就要認購多少國債。倘若叛國的話,這筆錢想必也就跟著蒸發了。
值得一提的是,威尼斯政府後來頒布法令准許國債債卷的轉讓與交易,這使得威尼斯債卷成為一種可兌換為錢的擬似貨幣,從12世紀末起成為一種市場上實際可用的紙幣。
威尼斯的財政經過丹多羅一番大力整頓,擺脫了喪失東方貿易的不景氣危機,重新振作起來,而且建立了極為強勢的金融體系,在接下來的七年裡累積了雄厚資本。
1198年,第四次十字軍在教皇英諾森三世的號召下成立,這一次集結了熱衷於騎士比武的熱血法蘭克騎士五千人,以及兩萬步兵、一萬名騎士隨從和閒雜人等,一共是四萬大軍。
1201年,一群來自西歐國家的使節團造訪威尼斯總統府,向威尼斯共和國下達了一筆驚人的訂單。
鑑於第二次與第三次十字軍的悲慘下場,這一次十字軍騎士們非常清楚非得靠海運與海上補給不可行,而比薩和熱那亞此時正熱衷於賺取東方貿易,此外也缺乏在短時間之內整合大規模船團的組織力,於是騎士們轉而向威尼斯人求助。
精明的威尼斯人經過一番計算後,毫不客氣地提出了跟十字軍兵力同樣驚人的報價。
槳帆戰艦五十艘、槳帆貨船七十艘、帆船兩百四十艘、平底登陸船一百二十艘、三萬名水手與陸戰隊,還有三萬加四萬一共七萬人、五千匹馬的糧草,一年份的費用是85000枚銀馬克。
教皇與騎士團的使者對於這種天文數字目瞪口呆,當時就算把整個西歐全部像擰抹布扭乾,也湊不出八萬五千馬克的現金可以支付,事實上當時遠征軍的「全部預算」一共只有五萬馬克。
雖然嘗試殺價,但威尼斯反過來解釋他們已經把價碼壓得很低了,大概只有熱內亞船的運費行情三分之二左右,如果不是一次運四萬人的需求他們根本不會考慮要接下這種交易。最後談判的結果是,對於威尼斯的酬勞拆成四批分期付款,前兩次分別是一萬五千馬克,後兩次是兩萬七千五百馬克,至於其他臨時開支消費,可由威尼斯銀行臨時貸款。
究竟為什麼丹多羅總統願意接下這筆訂單,還動員了幾乎與西歐十字軍人數相等的龐大兵力、艦隊,參與看似勞民傷財、無利可圖的聖地遠征呢?
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丹多羅總統早已打定主義要徹底地誆騙這群四肢發達的騎士,來對拜占庭帝國和熱內亞人復仇───不、是從他們手中奪回威尼斯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