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時代1492年,克里斯多福.哥倫布率領西班牙王國派遣的船隊,發現新大陸(西印度群島)。然而,哥倫布並不曉得他抵達的是一塊歐洲人前所未見的新世界,而是固執地認為這裡就是印度,對於發現新大陸的事實加以確認要等待到1501年的另一位航海家亞美利加提出的報告了───因此,這塊新大陸的居民也就成了印第安人。

哥倫布登陸西印度群島豎起西班牙國旗。
這件事被視為地理大發現時代或著是大航海時代的開端,揭開了歐洲海洋帝國主義的序幕,同時也跟1453年的君士坦丁堡攻防戰一樣,被視為中世與近世史的分水嶺。
哥倫布不是西班牙人,而是熱內亞人。這個事實告訴了我們幾個有趣的故事,首先是十五世紀末的熱內亞已經完蛋了,它雖然名義上還是獨立國家,可是已經在漫長的義大利混戰,以及對土耳其的艱苦而漫長戰爭中消耗殆盡,到最後甚至不得不把塞浦路斯吐出來還給威尼斯,以求威尼斯成為它在東地中海的保護國,同時陸地上則成為了米蘭公國的附庸。與威尼斯或佛羅倫斯不同,熱內亞人過度重視經濟而輕視文化教育,其結果是使得熱內亞在文藝復興運動的高峰期,逐漸成為知識與技術的落後國家。
哥倫布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為了爭取新機會而前往西地中海與非洲沿岸,跟著老練的親戚進行奴隸買賣,逐漸累積起大洋航海經驗的熱內亞海商。哥倫布是個相當熱衷於東方見聞錄的書迷,他還研讀了托勒密的地理學,最後逐漸形成一套自己的圓形世界理論,以及向西航行必然能抵達印度的新構思。
衰弱的熱內亞沒有辦法實現哥倫布的夢想,於是他來到了伊比利半島上的新興大國───西班牙。
西班牙王國(Reino de España)這個名詞對於當時大多數歐洲人來講,都還是個挺陌生的名詞,因為西班牙當時只是地理名詞,從來沒有人把國家取名為西班牙。1469年,就在威尼斯與匈牙利跟鄂圖曼土耳其帝國戰得不可開交之時,亞拉岡王國與卡斯提拉王國聯姻合併,並開始對西班牙南部的伊斯蘭教勢力發動漫長的再征服作戰,最後才在1492年一月六日收復了格拉納達,統一西班牙全土。

卡斯提拉公主,西班牙女王伊莎貝拉,實質上主導西班牙的航海擴張與驅逐回教徒戰役的女強人。
僅僅在這七個月後,哥倫布拜訪了這個新興的國家,並且獲得伊莎貝爾女王的資助,率領三艘船前往西方遠航,並獲得了留名千古的赫赫功績。
哥倫布的遠航雖然有引起一陣話題,但是威尼斯政府經過評估,認為哥倫布的船團只有帶回「印第安人」卻沒有「香料」;由此可以判斷哥倫布的航線並非開往印度,故還未引起太大的震撼。然而,威尼斯人沒料到的是,從此之後西班牙對新大陸的掠奪,導致過剩白銀流入歐洲,在接下來兩個世紀內引發了空前規模的通貨膨脹與經濟危機。
1499年,達伽馬率領葡萄牙艦隊繞過好望角,抵達印度果阿(Goa);至此,歐洲人真正地發現了通往東方的新航線。葡萄牙艦隊帶著滿載的香料歸國,消息震動歐洲,威尼斯尤其震驚最深。
由於不必經過土耳其與阿拉伯商人層層轉售,葡萄牙商船以後可以在產地印度、東南亞直接採購香料,雖然還得考慮到途中發生海難的風險成本,但是整體看來無疑葡萄牙人的香料採購成本將會遠低於威尼斯。
不同於依賴外國航海家指揮航海的西班牙,葡萄牙人有自己的航海學校與造船學院,從航海家亨利王子開始奠定下堅實的海洋國家基礎,這一點也是受到威尼斯派駐葡萄牙的大使,給予熱烈正面讚譽的事實。因此威尼斯認定,比起航海術方面還只是稚兒學步程度的西班牙,葡萄牙人的東方航線必然能夠迅速建立起沿岸基地與海圖繪測工作,進一步壓低損失。

紀念「航海家」恩里克王子的石雕。在其規劃下,葡萄牙佔有北非休達,並在里斯本設立世界上最早的航海學校,有計劃地實施海洋探險。

教宗子午線,葡萄牙與西班牙「平分世界」的法律依據。
一但當葡萄牙克服海難損失的風險,並直接在遠東設立殖民地的話,葡萄牙的東方貿易優勢就會不可動搖了!幸好由於葡萄牙與西班牙之間對於爭奪殖民地的紛爭,使他們在把海外據點商業化的腳步方面停頓下來,即使是教皇亞歷山大六世(Alexander VI)頒布了教宗子午線平分世界之後,這對一大一小伊比利仍然互不相讓,給了威尼斯些許謀定而後動的時間。

教皇亞歷山大六世,俗名羅傑哥.伯爾吉亞(Rodrigo Borgia),以運用各種謀略和政治手腕維持歐洲均勢,調解國際糾紛,在教權不振的文藝復興時代建立教皇國霸權,拒法國於阿爾卑斯山外的政治強人。然而,他不守清規、好色貪欲、狡猾陰險的為人也招致許多人對他的批評。其子西薩.伯爾吉亞(Cesare Borgia)也繼承了為父的狠辣,在權力鬥爭與政治遊戲中翻弄義大利政局,活躍於馬基維利的時代而廣為人所知。
除了在海上出現這種前所未見的新挑戰之外,威尼斯也得面對來自地面上的新威脅───那就是在百年戰爭結束後,以勝利者之姿完成統一大業的強國法蘭西。
第一次義大利戰爭1492年,佛羅倫斯共和國的領導人,麥第奇家族的大當家,積極促進北部各邦合作互惠的「豪華王」羅倫佐.麥第奇去世;這件事也代表著佛羅倫斯黃金時代的結束,和義大利一連串內憂外患的開始。米蘭、佛羅倫斯、那不勒斯等幾個義大利雄邦,此時都因為世代交替的混亂與政爭而情勢不穩,這更給了阿爾卑斯山北的外國勢力可趁之機。

羅倫佐.麥第奇像。馬基維利形容他是「受到上帝眷顧的幸運兒」,他是豪爽而優雅的社交紳士,同時也是善用權謀的政客,更是一位膽大包天的冒險者。羅倫佐以支持藝術家造教文藝復興盛世而聞名,但軍事上更加重要的是他認清到義大利的和平必須建構在勢力均衡的基礎上,並以他的活力和魅力促成了這種勢力均衡架構在他死前不至崩潰。
1494年,法王查理八世在那不勒斯國王斐迪南一世駕崩後,聲明因為血緣關係而擁有繼任那不勒斯王位的權利;但是教皇唯恐國勢如日中天的法蘭西趁機侵入義大利,因此否決了查理八世的要求,讓斐迪南的長子阿豐索親王繼任王位。這件事反而使的查理八世有了出兵攻打義大利的口實,他率領以瑞士傭兵為主力的米兩萬五千大軍,翻越阿爾卑斯山,於九月經由都靈進入義大利境內。另外約有一萬名水手組成的海軍,從熱內亞方面登陸,並以熱內亞為補給基地設立物資堆棧。

法王「和藹者」查理八世(Charles VII l'Affable),雖然他對義大利與歐洲充滿著稱霸野心,但私底下卻與征服者的形象無緣:他從小體弱多病、不善騎術、溫吞內向而很少對人大聲說話。然而,查理八世仍是一位善於管理國家和規劃戰略的優秀國王,倘若不是他英年早逝,也許法國能在哈布斯堡王家掘起前興起,將壯大的種子其扼殺於搖籃中。
查理八世挾此為數驚人的雄師大軍,遂得以為所欲為,他詔告全義大利諸邦,凡在法軍所經之路上的,不但要自動讓道,還得義務負擔法軍南下到那不勒斯的一切軍需花費所需。

描述查理八世率領法軍進軍義大利的圖畫,可以看見法軍除了貴族組成的重裝騎兵部隊外,主要的成份是依賴操作戰戟的瑞士傭兵,他們在當時是歐洲最優秀的步兵,和歐洲最優秀的法軍騎兵合起來,形成中世晚期無堅不摧的強大武力。然而,這一切都無法避免法國最後的敗北。
這種跟搶劫沒什麼兩樣的聲明理所當然地激起了全義大利的怒火,但是一但談到得面對法王的精銳大軍,卻又沒了抵抗的理由。米蘭、熱內亞、比薩陸續讓路給法國,但是法軍所經之處就有如蝗蟲過境,不但食物財物被搜括殆盡,市民也從住宅中被趕出去,當法王與他的部下安穩地睡在床上時,北義大利諸邦的市民們卻只能瑟縮在田野裡裹著被單發抖。
佛羅倫斯政府雖然一開始為了保護民眾身家財產,而決定對法國擺出強硬態度,但是在法國人燒殺擄掠了佛羅倫斯北部的幾座村鎮後,民眾的戰意迅速冷卻,他們指責著總統皮耶羅.麥第奇(Piero de' Medici)的不是,然後在一個多明我會修士傑洛拉莫.薩佛納羅拉(Girolamo Savonarola)煽動下,推翻了麥第奇家,建立了一個親法的佛羅倫斯神權政府。

薩佛納羅拉塑像。其言行至今仍有許多爭議,他被視為宗教改革的先趨者之一,但是其立場卻是基於支持法王而反對羅馬教廷,在教義上仍本著多明我會的清修苦行主義,甚至破壞聖像焚燒藝術品,在文化方面的破壞之大堪稱歷史罪人。馬基維利以薩佛納羅拉的興亡做為「統治者不應妄想自己能夠持續地討人民喜愛」的教訓,在君王論中進行了深刻的批評。
至此,麥第奇家的佛羅倫斯霸業遂告完全瓦解,從1115年建國開始至今的三百多年國祚毀於一旦,距離豪華王羅倫佐逝世還不到三年。
法國人就這麼繼續沿路燒殺擄掠(以及姦淫嫖賭)縱貫義大利,佛羅倫斯與羅馬都成了受害者,於1495年二月抵達了那不勒斯城下,用大砲和衝車打垮了那不勒斯的城牆;用以支付砲兵師傅與傭兵部隊薪資的經費,則是來自於對義大利民間搜括的民脂民膏。
如同馬基維利有一次作為佛羅倫斯的外交官,前往法國出使時,受到了法國的紅衣主教款待,在酒席上馬基維利和法國主教爭執了起來;爭執的起點是,法國主教對馬基維利戲稱:「你們義大利人真是不會打仗!」
而馬基維利對此的回應則是:「是啊,但你們法國人也不懂政治啊!」
馬基維利口中這個「不懂政治」的法國特性,於是毀掉了查理八世和他的法軍攻陷整個南義大利的豐功偉業。
見到法國人與查理八世耀武揚威的模樣,全義大利的各邦國都深恐他還想再來一次,再加上教皇不甘權威受辱,歐陸各強都恐懼法國的掘起,威尼斯也認為不能放任法國繼續胡作非為下去,因此威尼斯總統阿戈斯汀.巴巴利哥(Agostino Barbarigo)派出大使四處奔走,居中牽線撮合各國,最後把這些不滿法國的各大勢力結合成同一陣線。
於是在1495年三月31日,除開已經被薩佛納羅拉變天成親法政權的佛羅倫斯外,曾被法國人沿路洗劫過的受害者們,米蘭、教皇國、那不勒斯流亡政府,和恐懼法國繼續擴張壯大的神聖羅馬帝國,還有擁戴教皇的西班牙等代表,齊聚於威尼斯,建立了反法的「威尼斯同盟」。基於能找法國的碴的緣故,英國稍後得知消息也很快跳了進來。
福爾諾沃會戰由於米蘭切斷了法軍通過阿爾卑斯山的陸路補給線,英國人跑去洗劫法國的沿海,而威尼斯海軍很快趕到第勒尼亞海封鎖了熱內亞與比薩和那不勒斯的海上航路,因此查理八世驚訝地發現,如今他不但處於腹背受敵的絕境,更甚至可能連法國都回不去就得死在義大利了。
以傭兵為主體的法軍因為斷糧缺餉,同時又被他們沿路所經過洗劫的市民起來抵抗襲擊之故,當初翻山過海帶到義大利來的三萬五千大軍很快就瓦解崩潰,不是被當地人襲殺就是嘩變投降,當初在義大利縱欲胡來的法軍,也爆發了大規模的梅毒流行使得大半士卒傷亡;查理八世只得帶領殘部約八千名法軍和四千名瑞士傭兵,北上循原路撤退。但法軍卻在七月六日為了搜括軍糧,在帕爾馬附近的小鎮福爾諾沃(Fornovo)停下時,被兩萬人的威尼斯同盟軍追上,於是爆發了福爾諾沃會戰。

福爾諾沃會戰圖。左方為威尼斯同盟軍,右方為法軍。
法軍的主力是裝備精良的八千名重裝騎兵,以及訓練有素的四千名瑞士重裝步兵,但是法王引以為豪的精良砲兵因為裝備沉重早已拋棄(但同時法王卻不願拋棄他們先前劫掠而來的金銀財寶),而福爾諾沃周遭為河沼地形,再加上持續一連好幾天的大雨,嚴重濕氣妨害了火器的使用與騎兵的發揮。
同盟軍的主力則是約一萬名的威尼斯步兵、民兵,四千名貴族和雇傭兵組成的步行鐵甲武士,和米蘭公國與曼多瓦侯國派出的六千名輕騎兵。同盟軍的兵力是法國人的兩倍,地利和武器上也都佔有優勢。同盟軍指揮官是曼多瓦侯爵岡查加(Gonzaga),和威尼斯指揮官尼可羅.皮蒂劉諾(Niccolò di Pitigliano),根據作戰計畫,當威尼斯步兵從正面強行渡河,逼迫法軍與之進行會戰時,帕爾馬及米蘭的騎兵就能從兩翼迂迴,一舉砸在法國人的後方將之完全殲滅。

曼多瓦侯爵岡查加戎裝畫。

尼可羅.皮蒂劉諾,在當時是非常活躍的一位傭兵將官,為威尼斯雇用多年。
雖然會戰前半的發展大致上按照同盟軍原訂的計畫進行,但在午後開始下起大雨、同盟軍騎兵開始迂迴行動時,整場會戰卻開始亂了套。暴雨使得同盟軍本隊和迂迴隊之間的聯絡斷絕,威尼斯民兵在渡河後,與瑞士傭兵進行慘烈而血腥的肉搏戰,在堅持了大概一個多小時之後就鬆動潰走下來,但在皮蒂利諾親自披甲執劍奔走於各部,激勵士兵並警告他們背後就是河流退無可退,才好不容易穩住了陣式。
但是同盟軍的騎兵卻一直沒有出現,原因是法王查理八世早就認為此戰大概佔不了便宜,於是把金銀財寶等戰利品灑落在他的兩翼,令同盟軍騎兵全部中途下馬沿路揀拾財物,而查理八世則把瑞士傭兵留作殿後,率領著他的主力部隊退走。
瑞士傭兵在持續戰鬥一段時間後,發覺法王已經拋棄他們逃走,深憂遭到同盟軍消滅,於是也快速收攏隊伍撤出了戰場。與之對陣的威尼斯步兵,則是已經在肉搏戰中耗盡體力,無力繼續追擊。
皮蒂劉諾在戰後清點他的部隊,發現一共不見了五千多人,原本還擔憂威尼斯陸軍的主力幾乎壞滅,所幸在戰場四週集結逃兵之後,最後的傷亡僅有兩千人左右。但是後方的總統巴巴利哥對此非常不滿意,因為原本可以打勝的福爾諾沃會戰,如今變成了各說各話的羅生門。
法軍方面雖然只有一千多名傭兵戰死,因此自稱是會戰的勝利者。但法軍卻因為拋棄了最後的戰利品,而終於因為缺餉、缺糧、和梅毒流行而在歸國半途崩潰瓦解,最後查理八世不但被逐出了義大利,他本人幾乎是孤身一人帶著少數幾名隨從狼狽歸國的。1497年,在那不勒斯的最後一批法軍被同盟軍消滅,那不勒斯王國復國成功。
查理八世遠征義大利這一次爆發的梅毒大流行,可能是世界軍事史上空前(會不會絕後則不得而知),第一次因為性病而讓軍隊壞滅殆盡的例子。
其實後人考證梅毒應該是起源於美洲,就在西班牙人1492年在哥倫布帶領下發現新大陸,把黑死病傳染過去給原住民的同時,梅毒也被西班牙人帶回了歐洲;但是當時的西班牙信仰虔誠,社會風氣保守故沒有爆發,然而因為西班牙糧食不足自給,平民百姓紛紛移民新大陸或是去義大利當海員或傭兵,結果在原亞拉岡王國勢力圈的南義大利(那不勒斯)一帶傳播給了當地妓女。結果,法王這次1495年遠征南義大利的極樂義大利之行,則造成了後來在一世紀內死亡超過一千萬人的黑死病級梅毒大流行…
有趣的是,法國人稱梅毒為「那不勒斯病」或「義大利病」,義大利人和德國人則因此病是法王遠征後大流行而稱為「高盧病」。得到梅毒後大難不死的歐洲貴族們不但不以為恥,還以疤痕作為有女人緣的象徵,向後輩小生們炫耀自己的風流韻事呢。

十五世紀末的義大利局勢圖,在查理八世敗北後,局勢恢復到威尼斯.米蘭.教皇國.那不勒斯.西西里(亞拉岡)主宰義大利的局面。佛羅倫斯則已淪為法國附庸,此後陷入非常悲慘的境地,一直到麥第奇家建立托斯卡尼大公國為止。
理所當然的,第一次義大利戰爭最後由威尼斯同盟取得了勝利,局勢回到法國入侵義大利以前的舊狀,只有法國徒然損失無數金錢和大批軍力而已。
這場敗戰使得原本就身體衰弱的查理八世健康狀況更加惡化,1498年時他就鬱抑駕崩,享年二十七歲。法國入侵義大利的第一次嘗試,就在威尼斯與眾多義大利邦國的攜手合作下失敗了。
然而,如同馬基維利所說,查理八世只是給義大利帶來一連串苦難和混亂的始作俑者,在那之後對於義大利的擴張與野心,成為了幾乎每一位法國君主的既定政策。
土耳其海軍的新生與蛻變威尼斯並沒有喘息的機會,旋即又得面對下一場戰爭。威尼斯組織反法同盟一事,其實也有希望將此同盟化為永久性的義大利國協,藉此來增強面對東方的土耳其威脅之用意;但是不但同盟內部各國各有盤算,一待法國軍隊從義大利被趕出去,同盟旋即煙消雲散,而戰爭期間的經驗也令威尼斯對於義大利諸邦不再抱持任何期待。
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在終戰後二十年這段期間裡,於蘇丹巴耶茲德二世的領導下,國勢蒸蒸日上,海軍規模也急速擴大;更重要的是,從這個時代開始,土耳其人開始了提拔地中海海盜作為海軍提督的傳統,並且運用其技術和國力進行了海戰史上一次極為重要的技術革命───艦砲上船。
凱莫爾.賴斯(Kemal Reis)與皮利.賴斯(Piri Reis)這對叔姪倆,都出身自土耳其的軍港都市加里波里,因此賴斯一家打從拜占庭時代就世世代代以跑船為生,對於航海事務非常熟稔。

鄂圖曼海軍近代化的首席功臣,凱莫爾.賴斯。賴斯(Reis)在土耳其語中指「提督」,是鄂圖曼帝國御賜的姓氏(土耳其人除了貴族以外均無姓氏),但凱莫爾與皮利確實是叔姪親戚。
從努力打拼到擁有了自己的第一艘帆船之後,凱莫爾就成為了在北非.愛琴海一帶非常活躍的海盜,直到蘇丹巴耶茲德二世因聽聞他的事蹟而下旨召見,由於蘇丹非常讚佩凱莫爾的勇氣和才幹,於是給了他一支艦隊,要他擔任愛琴海的優比亞島總督,管理當地的艦隊和港口。
凱莫爾很快就把優比亞島變成了海賊巢穴,四處襲擊威尼斯、熱內亞、阿拉貢與法國的商船,乃至與蘇丹敵對的埃及船隻也不放過,很快建立起卓絕的名聲。自1487年起,蘇丹又下旨給凱莫爾,要他率領艦隊前往格拉納達,支援同是伊斯蘭教的同胞以對抗阿拉貢.卡斯提爾聯軍的攻擊;凱莫爾在這場遠征中把他的姪兒皮利.賴斯一併帶上了,這位狀似文弱的土耳其少年,日後卻將成為土耳其海軍的提督和帝國首屈一指的海圖測繪師,因而名滿天下。

皮利.賴斯,後因其海圖與地理學著作而聞名。
雖然這場以個人艦隊對抗新生西班牙王國的戰爭,最後是獨木難撐大廈地以戰敗作為收場,而凱莫爾只得於五年後的1492年帶領他的艦隊,裝載了自格拉那達撤出的回教徒,以敗軍之將的姿態回到了伊斯坦堡;但是蘇丹依然極為嘉勉凱莫爾的奮戰,因此在1495年擢升凱莫爾為海軍元帥。
成為土耳其海軍最高司令官的凱莫爾,立刻向蘇丹進言,運用他在對抗西班牙的戰爭中所學到的一連串經驗,力陳推動海軍的軍事改革。
首先,凱莫爾認為依賴帆槳加列戰艦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未來的海戰主角將會是被稱為蓋倫(Gallon)的西班牙大帆船。由於大帆船的舷高佔有優勢,噸位和續航力也都優於槳帆船,熱內亞人給它們裝上拉丁帆的小改良也解決了大帆船逆風時缺乏機動性之困擾;只要能夠配備足夠熟練的水手,那麼大帆船在海戰中對抗槳帆船必然具備絕對優勢。但是為了配合地中海世界的環境,這些大帆船還是必須配備槳手於底層,以用於緊急迴轉和配合迎風轉向。
再者,由於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在火砲技術方面,當時乃獨步全球,居於領先地位,因此若將火砲大量裝載上艦,在戰鬥中必可發揮遠大於弩砲、箭矢等傳統武器的破壞力;為了能在船上使用火砲,勢必得提高甲板,設置砲列甲板於舷側,如此一來就能發揮最大的火力。
帝國無窮的財力物力很快就實踐了凱莫爾的理想,在當年年底建造完成的西班牙式大型槳帆船葛克號(Göke)峻工下水,該船配備有三十門加農砲,定員四百人,最多可裝載七百人上船戰鬥。凱莫爾元帥率領這種新型戰艦於蘇丹面前展示火力與機動性,深得蘇丹愛好,於是獲撥預算得以大量建造此種新型戰艦,編入土耳其海軍陣容。

鄂圖曼帝國海軍史料館中的典藏畫:上圖為威尼斯海軍當時的主力,配備三角拉丁帆的威尼斯槳帆船;下圖為凱莫爾元帥的旗艦葛克號,日後成為土耳其海軍主力的西班牙構型式槳帆砲艦。
有了這種新型武器之後,不論是凱莫爾元帥還是巴耶茲德二世蘇丹,都已經對於實際使用它們感到躍躍欲試;而此時土耳其與威尼斯之間簽署的和平條約,就宛如風中殘燭般面對著狂風將至的命運。
佐奇奧海戰1496年十月,凱莫爾元帥指揮五艘新型戰艦、五艘較小型的排槳戰艦,和兩艘淺水航行用的小帆船組成的艦隊,懸掛上海盜旗幟,從伊斯坦堡出港航向義大利南方的大蘭托,並把那不勒斯的海軍徹底摧毀,沿著南義大利劫掠了一遍。
他在1497年一月在回伊斯坦堡途經愛琴海時,因為見到莫頓港停泊著幾艘威尼斯商船,於是不顧和約,懸掛著海盜旗登陸了莫頓港,劫走了這些商船並把它們開回優比亞老巢,當作自家用的新產業,贓物所得則和蘇丹五五分帳。

遭到北非海賊以火船攻擊的美國海軍巡防艦費城號(USS Philadelphia)。在鄂圖曼土耳其的保護和支援下,伊斯蘭系海盜在地中海十分猖獗,他們以「聖戰」口號將海盜行為正當化,以對抗當時已經不存在的「歐洲十字軍」。
這短暫的劫掠給地中海諸國造成了很大的震撼恐慌,特別是威尼斯,雖然之前就有接獲報告指出土耳其正在強化其海軍,但怎麼也料想不到土耳其可能毀棄條約,對威尼斯展開通商破壞戰。威尼斯海軍宣布重啟護航船團體制,所有百噸以上的大型商船都要強迫同行,但如此一來商船的航行時間成本大為增加,商品價格高騰,給共和國的貿易經濟帶來了極大困難。
凱莫爾元帥在實戰運用他的新戰艦後,感到十分滿意,而土耳其造船廠將會以每年建造兩艘新型戰艦的速度,繼續充實壯大他的艦隊;因此感到躊躇滿志的凱莫爾,於是率領這支強大的艦隊襲擊了據守羅德斯島的聖約翰騎士團、葡萄牙與西班牙商船、和落單航行的威尼斯商船。凱莫爾在這段期間洗劫東地中海的所得,據信有數十萬枚杜卡特的龐大利益。
面對土耳其人連串的挑釁騷擾,自知一但挑起戰爭將會受創至大的威尼斯政府,則是試圖無視凱莫爾與他的艦隊,咬緊牙關小心讓步唯恐引爆戰火。不過凱莫爾才不管這麼多,本來他想要的,就是一場戰爭。於是凱莫爾於1498年率領了另一支更大的艦隊去襲擊威尼斯於地中海最大的基地克里特,他囂張地登陸了島上,對克里特的村鎮大肆劫掠。
威尼斯也不僅僅是忍氣吞聲而已,除了外交抗議之外,共和國政府也下達了徵兵令,並通告國營造船廠趕造新艦,調集威尼斯各海外基地的駐留艦隊,增刷國債屯積戰備物資。地中海國家之間瀰漫著一股明確的火藥味,現在只等導火線被點燃了。
從1499年一月起,鄂圖曼土耳其艦隊開始在伊斯坦堡集結,到了七月,出現在凱莫爾元帥面前的艦隊,已經是一支前所未有的強大海上武力:二十艘新式大帆船、六十七艘大型帆槳戰艦、和兩百艘噸位較小的輕型排槳艦與單桅帆船。這支艦隊擁有一萬五千名水手,和一萬名土耳其帝國陸軍士兵。凱莫爾元帥於是帶著這支大艦隊出征,從伊斯坦堡南下,似像航向希臘意圖奪取柯林斯地峽,如此一來就能控制全伯羅奔尼薩半島。
相較之下,威尼斯海軍傾舉國之力集結的艦隊,卻也僅有十七艘大帆船、四十七艘大型帆槳戰艦、與一百艘其它的小型排槳艦,兵力大約一萬兩千名水手,不論人力或艦艇數目都只有土耳其的半數。即使如此,威尼斯海軍總長安東尼奧.格利馬尼(Antonio Grimani)仍然勇敢地帶領艦隊航向愛奧尼亞海的佐奇奧岬,希望能夠阻止土耳其艦隊南下。

由威尼斯畫派的小丁托列托(Domenico Tintoretto)所畫的安東尼奧.格利馬尼像。格利馬尼出身貧寒,但白手起家致富,因此被載入貴族名冊,以海軍總長的身份對威尼斯的後勤體系進行了一番整頓,但他並非一位特別優秀的海軍指揮官,因此在對抗土耳其的戰役中吃了不少苦頭,格利馬尼本人也被俘,直到後來才被家人贖回。不過,由於他優秀的組織手腕,威尼斯得以重整軍備,而他後來也選上了威尼斯總統職務。
雙方艦隊的前哨隊於八月十二日起陸續在愛奧尼亞海周邊爆發遭遇戰,和三次較大的小艦隊海戰,這使得土耳其海軍越益確定他們遭遇到的是威尼斯的主力艦隊,但是凱莫爾元帥仍嚴令在他下達許可前,不得擅自使用火砲武器。
於是1499年八月二十五日,佐奇奧海戰(Battle of Zonchio)就這麼爆發了。除了在噸位方面創地中海戰爭的新紀錄之外,佐奇奧海戰也因為是土耳其艦隊首度披露了他們的秘密武器:艦載加農砲,而成為戰史上第一場大量運用艦砲的海戰。

供讀者有個概念以供參考用的地圖。
即使面對著不論武器的質和船艦的量都遠勝己方的土耳其對手,威尼斯海軍依然奮力一搏。海戰之初格利馬尼提督帶領他的艦隊佔得上風,並計畫運用帆船阻塞土耳其艦隊去路,再以帆槳戰艦的衝角戰攔腰突擊土耳其軍,但是土耳其戰艦上發出的砲響卻粉碎了格利馬尼提督的計劃:從土耳其艦隊側面接近的威尼斯帆槳戰艦隊,在加農砲的攻擊下損失慘重,雖然不會立即沉沒,但有不少艘船的桅杆被砲彈擊斷,因此喪失了機動性。面對土耳其的遠距離砲擊戰術,以弩砲和弓箭為主要武器的威尼斯艦隊,倘若不能靠近的話則根本無法發揮戰力。
格利馬尼的副官安德烈.羅瑞丹(Andrea Loredan)提督於是臨時改變作戰,帶領橫在土耳其艦隊前方的大帆船分隊乘風衝向土耳其艦隊,與土耳其海軍展開接舷肉搏戰。威尼斯人雖然在陸上是三流的步兵,但到了海上總比暈船的改宗兵要勇猛,因此在肉搏戰中勢如破竹,幾乎瓦解由凱莫爾之弟布拉克.賴斯(Burak Reis)指揮的土耳其先鋒艦隊,令威尼斯艦隊的本隊得以收容那些喪失機動性的帆槳戰艦船員。
然而就在這個緊要關頭,布拉克為了不讓威尼斯人攻佔他的旗艦,於是點燃船艙中的火藥庫,將羅瑞丹提督指揮包挾他的兩艘威尼斯大帆船一起炸毀,全場的威尼斯人與土耳其人見到三條巨艦在烈燄衝天中化為粉碎,無不大為震驚。
布拉克壯烈自爆、與羅瑞丹同歸於盡的舉動激勵了土耳其海軍的士氣,一舉逆轉了原本被威尼斯艦隊突襲後的混亂局勢,格利馬尼提督見戰況急轉之下,於是打出旗號示意艦隊撤退,在拋棄了十餘艘桅桿受損無法航行的軍艦後,威尼斯艦隊掉頭西航,逃離了戰場,格利馬尼提督最後在殿後戰中被俘。於是這場海戰最後以鄂圖曼土耳其海軍的勝利告終。

描述1499年佐奇奧海戰的中世紀繪畫。
這場海戰最後,威尼斯艦隊損失了七艘較為大型的帆船.槳帆戰艦,和十餘艘小型排槳衝角艦,戰死者一千五百人。土耳其艦隊的損害較為嚴重,有兩千多人戰死,但因為控制了戰場之故,於是得以回收威尼斯受損拋棄的軍艦,並修復自己的艦艇。
佐奇奧海戰的結果稱不上是決定性的,但是土耳其海軍配備的新兵器,以及所造成的海軍戰術革命,卻使得威尼斯人士氣大受打擊,也令西歐基督教世界對鄂圖曼帝國艦隊聞風喪膽,並從此之後建立了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大約七十年的海上霸權時代。
苦鬥與敗戰柯林斯的淪陷,使威尼斯喪失了他們於希臘最好的海軍基地李班多(Lepanto),雖然威尼斯同時也於佐奇奧海戰中得知了土耳其海軍的底牌,但一時之間卻也苦無應對之道。同年九月二十九日,格利馬尼提督被家人從土耳其贖回,他不屈不撓地再度規劃集結艦隊,意圖發動奇襲奪還李班多。
格利馬尼提督的艦隊避開於凱法隆尼亞島(Kefalonia,希臘西側靠亞德里亞海側的島嶼)修整補給中的凱莫爾艦隊,繞了一個大圈子於十二月從愛琴海側(東側)奇襲柯林多地峽,逐退土耳其駐軍奪回了李班多基地。凱莫爾得知消息後,親率艦隊與一萬五千名水手,返回李班多以壓倒性兵力擊退了威尼斯人,於1500年四月又奪回了李班多。

凱法隆尼亞島位於佩特拉灣的出口處,控制著柯林斯地峽與李班多港的出口,就海洋國家而言可說是至關重要的戰略要地。
由於科林斯地峽再度歸於土耳其人的控制,於是巴耶茲德二世蘇丹的大軍得以長驅直入伯羅奔尼薩半島;為掩護土耳其陸軍的主力並保護補給線,凱莫爾率領其艦隊航向伯羅奔尼薩南端的莫頓島,在此地挾三倍的優勢戰力,又一次輕易擊退了格利馬尼提督指揮的威尼斯海軍。雖然威尼斯海軍損失輕微,但卻完全喪失了伯羅奔尼薩半島上的最後據點。
在莫頓島海戰後,威尼斯陷入一種極為困難的絕境中,由於威尼斯海軍為了防備凱莫爾的主力艦隊,而抽調出了各海軍基地的駐留艦隊,使原本用於商船護衛的艦隻數目大為縮水;而海賊出身的土耳其海軍元帥凱莫爾也非常明瞭這種情形,於是大量運用小規模的私掠艦隊去襲擊威尼斯商船與護衛艦隊,再加上先前提到的葡萄牙發現新航路等外部因素,使得利亞托市場的香料、絲綢市場價格高騰暴漲,共和國政府不得不宣佈停止強制護航,允許私人商船自行負擔風險航向亞歷山大港批貨。
但葡萄牙此時也為獨佔東方貿易,派遣艦隊航向印度攻佔果阿(Goa),並截斷由印度洋通向紅海的貿易航路,這又再使得威尼斯的經濟破綻增大;而威尼斯海軍在這段期間的大量放血也已經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格利馬尼提督上書力諫共和國政府,要求先行對土耳其停戰,在休戰期間再努力增強海軍實力、吸收土耳其戰艦的優點實施軍備改良等工作。威尼斯並非不懂大砲的國度,只是對於船艦該如何合理的承載大砲、和設計新式的砲艦等技術,都需要時間才能成熟運用。

達伽馬(DaGama)率領葡萄牙船隊通過好望角,抵達印度洋的圖畫。由於葡萄牙艦隊的火砲與船隻都遠比僅有輕型近海單桅三角帆船的印度人要強大,因此他們很輕易地就奪取了印度洋的制海權。
出人意外的是,勇敢的威尼斯商人對於金錢與利潤的執著,戰勝了土耳其海軍的劫掠和葡萄牙人的新航線。這些威尼斯海商改採新方法進行東方貿易,他們使用新型的西班牙式大帆船,將水手的人數減到最低,改掛中立國的旗幟,在沒有護航的情況下化整為零地航向東方,於是成功地再度平穩了市場價格。
在一切軍事手段都遭遇挫敗之際,威尼斯還有一招絕技可用,那就是外交戰。1500年十二月,威尼斯總統巴巴利哥向教皇國提出求援,並指出一但威尼斯失去東地中海控制權的話,乾脆就向土耳其稱臣投降算了,屆時土耳其人就可以重現當年穆罕默德二世登陸大蘭多入侵義大利的壯舉,這種不難想像的結果自是令教皇憂心忡忡。於是教皇對西班牙施加壓力,促使西班牙派遣一支由岡查洛.斐迪南茲.戴.科爾多巴將軍(Gonzalo Fernández de Córdoba)指揮的遠征軍前往希臘,由這位經驗豐富的老練戰將,指揮驍勇善戰的西班牙兵幫助威尼斯人,奪回凱法隆尼亞島與伊薩基島。

岡查洛.斐迪南茲.戴.科爾多巴,1453年出生自西班牙的伯爵家庭,但生為次子的他因為完全沒有遺產繼承權,因此出家成為了教會修士,稍後又於1474年還俗,以雇傭兵身份帶劍投奔卡斯提爾王國的伊莎貝拉女王。由於少年時代生長於貴族世家,精熟馬術與劍擊,而教會生活又令他飽讀詩書戰史,因此在對抗葡萄牙與格拉那達的戰爭中,成為最受伊莎貝拉女王信任的一員幹將。隨後在對抗查理八世的第一次義大利戰爭中,岡查洛於多山的南義大利一帶,率領西班牙軍支援教皇國,在對抗法國重裝騎兵與瑞士傭兵之際,令他採取了較小但也更為靈活的千人大隊(Coronelía,也是現代軍語中「上校」的語源)編制,重視長矛兵、火繩槍兵、輕騎兵、大盾兵的協同運用,並採取了嚴謹的野戰工事手法來對抗法軍,因此被西洋史家稱為「歐洲塹壕戰之父」、「西班牙大方陣之父」。
在這段期間,被葡萄牙人截斷了印度方面貿易的馬穆路克埃及也是一團混亂,他們並不像同是伊斯蘭國家的鄂圖曼土耳其,擁有先進的砲術及造船術,埃及艦隊光靠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對抗葡萄牙或土耳其艦隊。於是威尼斯政府看準這點,展開了外交攻勢,勸說埃及蘇丹挖掘蘇伊士運河,並接受威尼斯的軍事援助,以協助他們在紅海建立起一支足以對抗葡萄牙人的新式海軍艦隊。雖然埃及蘇丹唯恐威尼斯自行前往印度貿易而忽略埃及不管而拒絕了建設運河的請求,但卻樂意地接受了合作建立新式海軍的提議。
土耳其又再度得面對四面為敵的處境,而巴耶茲德二世蘇丹也決定見好就收,於是在1503年迅速接受威尼斯的和談請求,早日結束這場已經讓土耳其感到有些疲態的戰爭。
這一回威土戰爭的和談內容大致上可以說是承認現狀:科林斯與李班多等伯羅奔尼薩半島都市歸土耳其、凱法利尼亞島與伊薩基島等希臘諸島仍歸威尼斯。
盡管威尼斯拒絕一切的貢金要求,可說是確保住國格尊嚴的和約,但是在軍事上卻是不折不扣的敗北,土耳其海軍經歷過青澀的草創期,終究成為一個可怕的強大對手。威尼斯人察覺到時代的變遷,和經濟風向的轉換,倘若威尼斯不進行改革,那可能就會像上一個沒落的海國熱內亞那樣,因為跟不上時代而成為歷史的一部份。
威尼斯的轉型葡萄牙發現印度航線,並派遣艦隊封鎖印度洋與紅海,帶來了香料、砂糖的價格崩盤衝擊問題。
而西班牙則是瘋狂採掘白銀,歐洲開始了史無前例的大通膨時代,西班牙在把他們自己搞垮的同時,也同時把歐陸各國的財政都拖垮了。

十七世紀初西班牙的運銀船隊版畫,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西班牙的財政幾乎全仰仗以美洲銀作擔保來向日爾曼與熱內亞銀行貸款來運作,但是諷刺的是西班牙採掘的銀越多,則其貨幣價值也就成反比的縮水,面對這種通膨危機與貿易逆差的窘態,西班牙王室並沒有採取更多有效的因應之道。
一連串的劇變使得威尼斯彷彿斷乳的嬰孩,得從逆境中站起,重新思考解決之道。1506年,威尼斯成立了一個五人通商委員會,負責重新考察威尼斯的經濟與產業現況,並研究是否能夠提出立即可行的解決方法。

10~15世紀之間的香料貿易途徑。在葡萄牙人繞過好望角以前,大多數的香料都是經由阿拉伯或印度商人,海運至埃及亞歷山大港集中後,再經威尼斯與熱內亞批發往歐洲出售。雖然威尼斯人是歐洲少數能夠經營黑海.中亞的陸上絲路的勢力,但因為路途遙遠成本昂貴而沒有什麼太大作用。葡萄牙發現好望角航線後,就能打破這種貿易體制,以海軍封鎖印度洋,直接從印度把香料載往里斯本銷售。
首先考慮的當然就是,能否振興東方貿易。但是葡萄牙的海事實力堅強,而馬穆路克埃及的艦隊缺乏海洋國家的進取心,因此要談確保印度洋海權似乎還有些太遙遠了,僅可能攪亂葡萄牙的獨佔局面,實在不可能令威尼斯從這樣的局面中撈到多少香料貿易的殘餘利益。甚至也有悲觀派的威尼斯商人認為,威尼斯的經濟將會在葡萄牙的挑戰下崩潰瓦解。
於是各式各樣的替代方案被提了出來,比如說開闢由俄國經中亞到印度、中國採購的陸上絲路,但這個計畫因為風險過高和成本昂貴而被否決;開鑿蘇伊士運河的構想,則被地主埃及蘇丹拒絕而觸礁;也有人建議移植胡椒和肉桂等香料苗,到地中海或大西洋的熱帶小島上種植,但這種嘗試很快就因為實際測試的結果而失敗了。於是在東方貿易這一環,只得採取盡可能幫助埃及奪回印度洋海權的方向,能補多少就補多少了。
另一個思考方向,則是發展其他商品,從事其他可以支撐威尼斯產業,且能由威尼斯控制市場優勢的貿易活動。雖然利潤不如輸入香料要來的暴利,但是同樣來自東方的絲綢、茶葉;和威尼斯所控制下的地中海地區所生產的葡萄酒、橄欖油都仍是消費額非常龐大的安定產業。然而若要使這些商品具備競爭力的話,則必須進行加工製造,換句話說也就是為它增添附加價值才能提高利潤。
一向精於算計的威尼斯共和國最後採取了兩頭下注的方針。精通經濟事務的威尼斯總統李奧那多.羅瑞丹(Leonardo Loredan)一方面採納通商委員會的建議,頒布了獎勵手工業者移居、放寬公民權下限、擴大行會規模等新政策;另一方面也積極與伊斯蘭諸國合作,提升威尼斯本身與埃及的海軍戰力,以對抗葡萄牙為共同目標,攜手努力恢復過往東方貿易的榮景。

李奧那多.羅瑞丹,65歲起開始擔任威尼斯總統,因其長壽而罕見地治理威尼斯20年之久的政治家。羅瑞丹家族是威尼斯相當有權勢的香料商行.造船業者.海軍世家,家族中海軍將官與政治家輩出。
因此,一座座的製鐵廠、葡萄酒窖、葡萄乾工廠、玻璃廠、製材所、紡織廠與印刷廠在威尼斯共和國境內陸續興建起來,在政府的鼓勵與公民權條件的放寬等利多因素影響下,越來越多外國手工業者、鄉村農民湧入北義大利的威尼托諸城邦,人口與勞動力的增加也使得威尼斯的加工出口業逐漸成熟。
同時,共和國派出的一批批顧問經由陸路抵達埃及,並察訪波斯、印度、麻六甲等貿易據點,一方面對於海軍軍備進行考察,另一方面也是刺探葡萄牙的情報,和煽動當地人的反葡萄牙情緒。
雖然這些政策大體上來說是正確的方向,但要收到成效也都是幾十年後的事了;然而,威尼斯共和國即將遭遇到的史上最大考驗,卻迫在眉睫。
康布雷同盟威尼斯人的災難並沒有隨著1503年威土戰爭的結束而畫下句點。在威尼斯面對史上最慘烈的經濟衝擊時,它採取確保東方貿易和發展工業的兩頭下注手段以克服困難,然而為確保東方貿易而支援馬穆路克埃及的紅海艦隊,卻使得葡萄牙有了藉以陷害威尼斯的口實。
在葡萄牙向教皇國提出抗議之後,教皇儒略二世可以說是把握了千載難逢的機會,由於威尼斯同盟在擊破法國後,再加上1495年佛羅倫斯共和國變天後的內亂與衰退,1499年米蘭被法國國王路易十二入侵並佔領,威尼斯已經成為北義大利最強的勢力,並直接與教皇國的北部相接壤。
不少教皇國屬下的都市,如利米尼(Rimini)和拉文納(Ravenna)也都跟著見風轉舵,陸續加盟威尼斯共和國,好享受更低的稅率和優惠的通商貿易;對正急欲強化本土工業生產力的威尼斯而言,對於人口增加與版圖擴大自然是樂觀其成,於是羅瑞丹總統從中下手,派出外交官積極加速了收服北義大利城邦的外交工作。
儒略二世(Julius II)在向威尼斯抗議,要求收回教皇國北部的羅馬納(Romagna)既有版圖未果後,又受到葡萄牙的支持,於是決定發起一場以打倒威尼斯為目標的戰爭。由於過度輕忽教皇國的影響力,致力於東方商戰和本土擴大的威尼斯,犯下共和國有史以來最大的外交與情報失誤,那就是坐待教皇國成立康布雷同盟(League of Cambrai)。

由文藝復興三傑之一的拉斐爾所畫之羅馬教皇儒略二世像。比起邪惡而詭詐多端但卻有益於義大利和平的淫邪教宗亞歷山大六世,儒略二世這位剛正不阿的老翁,可以說是教皇國史上最驚天動地的尚武教宗,儼然更像是個血氣方剛的騎士,而非擁有圓熟智慧的老者。馬基維利這麼評價這位害他丟了烏紗帽的教皇:「衝動、魯莽、不考慮後果、從未周密計劃過任何事情…然而,他似乎只有好運跟勇氣而已。」
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威尼斯的國勢衰落,但財富卻叫人覬覦,此乃全歐洲都知道的事實;而對於專制君主國的統治者而言,佔領威尼斯除了能夠攫取無限財富之外,還能成為進軍羅馬、挾教皇以令天下的戰略跳板。更重要的是,在教皇國頒布的聖戰十字軍大旗下,對於威尼斯的一切侵略行動,都能得到大義名份的掩護,成為名正言順的聖戰。

法國國王路易十二世,相較於前任體弱多病的查理八世,他自幼習武而身強體健,活力充沛且熱切地希望能成為一位好國王,使法蘭西富強壯大。他致力於減輕人民的負擔和改善吏制,因此贏得了百姓愛戴;但是隨後他沒頭沒腦地參加義大利戰爭的結果,卻使法國陷入被全歐洲圍勦的極大災難中,最後雖死中求活但仍元氣大傷,馬基維利因此批評路易十二是一位「失敗的君主」。
法王路易十二想要達到查理八世沒能辦到的,讓法國入主義大利的偉業;而對海洋事業極為熱心的伊莎貝爾女王死後,繼任的西班牙國王斐迪南一世又把眼光轉向義大利,希望擴張西班牙在南歐的陸上領土;神聖羅馬帝國皇帝麥西米連一世則是希望進軍義大利操縱教皇,藉此以達成擴張大羅馬帝國的野心。
教皇允諾:一但戰爭結束後,神聖羅馬帝國就可以得到伊斯特利亞、維若那、帕多瓦等威尼托大都市;而法國將根據他們的傀儡國米蘭的既有領土主張,取得布若西亞(Brescia)、克瑞馬(Crema)、柏加莫(Bergamo)和克瑞摩納(Cremona)等北義大利中部的都市;西班牙將可以瓜分到南端的大蘭多,匈牙利可以得到達爾馬提亞,而薩伏衣能夠把特內達斯島從托管地變成領土。教皇國則能分得利米尼和拉文納。威尼斯一但戰敗,勢將被同盟成員瓜分肢解,從此之後灰飛煙滅。
於是在1508年十二月十日,在教皇國的密約下,法國、西班牙、神聖羅馬帝國三大歐洲列強,以及葡萄牙、費拉拉、米蘭、曼多瓦、匈牙利、佛羅倫斯等二流勢力,可以說幾乎是整個歐洲都把矛頭指向了威尼斯。

1494年的北義大利地圖。
情勢之絕望,與二百五十年後普魯士國王菲特烈大帝在七年戰爭中得面對的戰局,可謂不遑多讓。然而威尼斯並不像普魯士那樣擁有強大的軍隊,它根本沒有在大陸上奮力一搏的本錢。
1509年四月十五日,迫不及待要搶先佔領威尼斯的法王路易十二率先出兵,他親率五萬大軍從米蘭出發,率先侵入威尼斯領土,點燃了康布雷同盟戰爭的第一發戰火。
一敗塗地威尼斯共和國起初並不認為這是有計畫的一次聯合行動,而認為法國的入侵不過是查理八世以來又一次的突發事故,但當共和國召集威尼斯同盟的成員時,卻發現自己是孤軍應戰。而此時從北方的德意志和南方的教皇國都紛紛傳來大軍壓境的消息,威尼斯人才赫然發現自己陷入了非常不妙的處境中。
「就像所有自以為聰明的人都會犯的錯誤一樣,威尼斯人以為他們的敵人不會輕舉妄動地作出魯莽的行為。」義大利歷史學家桂恰迪尼(Guicciardini)這麼評論道。
共和國總統羅瑞丹下令緊急動員徵兵,結果召集了為數約一萬餘人的民兵和五千名貴族子弟組成的重裝步兵和騎兵;並動用國庫準備金,聘請所有他們能找得到的傭兵兩萬人,在柏加莫集結成三萬五千的兵力,但即使如此仍然不足以面對軍容壯盛、戰力強大的法軍。
威尼斯陸軍的統帥分別是巴托羅繆.阿維亞諾(Bartolomeod'Alviano)和尼可羅.皮蒂劉諾(NiccolòdiPitigliano)兩位將領。阿維亞諾與皮蒂劉諾都是職業傭兵隊長,而且同樣出身自義大利的名門貴族奧西尼家(Orsini),阿維亞諾還是皮蒂劉諾的姪兒。

巴托羅繆.阿維亞諾

尼可羅.皮蒂劉諾
在中世末期至近代的歐洲,列強諸國中除英國和法國有比較強力的常備陸軍之外,其他國家都還是比較依賴雇傭兵作戰。在這當中,擁有自己的傭兵團,接受各國雇用的傭兵隊長(condottiero)又是傭兵中的佼佼者。傭兵隊長並非單純為錢賣命的戰士,或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賊寇;相反地,他們大多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沒落貴族或是還俗教士,除了是精通戰術的將領外,同時也是精打細算的商人,和不時趁雇主不注意時擴張個人勢力的軍閥。阿維亞諾與皮蒂劉諾,就是屬於這種職業傭兵隊長。雇傭兵除了陸軍之外,也是有海軍的雇傭兵,但是數量比較少,多以熱內亞人、英國人、丹麥人為主。
皮蒂劉諾率領威尼斯的民兵和義勇軍,從四月中旬得知法軍入侵後開始進行小規模的游擊戰,四處騷擾法軍並破壞妨害其給養,成功地遲滯了法軍的行動。然而阿維亞諾卻不同意這種小打小鬧的作法,他手下有著配備精良的雇傭兵和貴族重裝部隊,因此希望大規模地奇襲法軍,以獲得一次決定性的勝利。於是他要求皮蒂劉諾一起跟隨行動,兩人對此爭執不下,直到五月九日法軍渡過愛達河(Adda)為止。

由威尼斯至阿納戴羅的北義大利地圖。由左至右分別為:米蘭、阿納戴羅、柏加莫、布瑞西亞、維若那、匹亞琴薩、帕多瓦、威尼斯。
阿維亞諾批評皮蒂劉諾的游擊作戰根本沒有多少效果,還是應該直接攻擊法軍主力才能阻止其前進;最後皮蒂劉諾勉強同意了阿維亞諾的要求,兩人決定把威尼斯軍移動到南方的波河渡口,準備在此伏擊法軍。
就在五月十四日,威尼斯部隊向波河行軍經過在阿納戴羅村(Agnadello)時,一小股由米蘭總督查理.安波瑟(Charles d'Amboise)指揮的法軍,和威尼斯的殿軍接觸了,這批法軍是由兩千名重裝騎兵和四千瑞士傭兵組成的前鋒,負責為本隊偵查前方和尋找補給,此時法軍主力還散布在阿納戴羅以西,為搜括補給而停滯不前。
急於求戰的阿維亞諾見到這批法軍數量不多而且陣容散亂,於是把他麾下八千名的步兵移動到阿納戴羅附近的山丘上,怖陣擺出戰鬥姿態。法軍匆忙集結,以重騎兵發動衝鋒,但卻因為前日的大雨使得地面泥濘,因而被威尼斯軍擊退第一波攻勢。然而第二波接戰的瑞士傭兵卻使得阿維亞諾陷入苦戰,於是他派傳令趕往皮蒂劉諾,指示他回頭增援,襲擊法軍的側翼,如此一來就可脫離險境。
皮蒂劉諾此時仍在指揮威尼斯軍南下往波河的伏擊點移動,當他得知北方在阿納戴羅村爆發的戰鬥後,冷靜地判斷法王路易十二率領的主力就在不遠處,因此在這裡與法軍接戰是極其不智的行為;皮蒂劉諾派人回信阿維亞諾,要他儘可能迴避無謂的戰鬥繼續撤退,並會派遣輕騎兵協助掩護撤退行動。
然而為時已晚。由於阿維亞諾的戀戰,路易十二指揮的法軍主力展開行動,三萬人以上的大軍從兩翼包抄阿維亞諾,並且在接下來三個小時內毀滅了阿維亞諾指揮的威尼斯部隊。八千人中有四千以上陣亡,兩千人被俘,以及喪失二十門大砲。

在阿納戴羅村南側,阿維亞諾指揮的威尼斯軍遭到法軍包圍殲滅的示意圖。藍色為法軍、橙色為威尼斯軍。
在當天傍晚得知這個慘劇結果的皮蒂劉諾,為擺脫法軍的追擊,決定放棄南下,迅速往東方威尼斯本土的特列維索撤退。儘管皮蒂劉諾帶領剩餘的一萬五千威尼斯軍安然撤回,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整個北義大利中部的倫巴底都陷落於法國手中,威尼斯國債遭到大量拋售,貨幣與政府債券的價值崩盤,利亞托市場全面掛牌休市,全歐洲都覺得義大利第一強國、擁有八百年歷史的威尼斯就要在這個時間點完蛋了。
馬基維利得知這個消息後,作出的評論是:「威尼斯人一戰丟掉了八百年以來他們祖先的努力成果。」
然而,就在絕望的深淵中,威尼斯人抓住了一絲希望,從阿納戴羅會戰的毀滅性失敗中,打下第一根楔子。那是威尼斯逆轉局勢、瓦解康布雷同盟的最初一步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