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冊時間: 2008年 6月 11日, 10:00 文章: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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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杀人事件
松本清张 著 朱佩兰 译
第一章 诗人
一 这所高等学校是在城山。 虽然叫做城山,却没有石墙,只是武藏野高地的一角,普通小山丘罢了。栎树、桦树、橡树等杂木密生。说是城址,只不过是小山下面有道护城干壕而已。据说,战国时代小田原北条等豪族在这里建立了小城堡。 这城址下面是寺院,叫做享光院,是一所有渊源的寺院,但现在已经环肥,几乎无人参拜。因为交通不便。从都市中心到中央线车站要花一个半小时,从这车站下来还要搭五十分钟巴士。巴士的班数稀少。 从巴士车站下来还得走二十分钟乡间路,没有人从都市中心来参拜是理所当然的。 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参拜者,有时候也会有四、五人结伴,在寺院周围慢慢走动。他们拿出笔记簿、偏着头,满脸若有所思,或舐着笔。多半是年纪较大者。也就是说,他们是诗人。 事实上除了喜爱孤单的诗人以外,似乎不可能有人特地从都市中心到这里来。 换句话说,这所高校是在叫做城山的小山上面,前面是坡度不大的斜坡,其尽头多摩川闪着白色亮光流过去。后面是武藏野残留的茂密的杂木林,绵绵包围着享光院。 我是这所学校的三年级学生。 我转到这所学校已经一年。父亲是官吏,在此以前都在地方上服务,后来才调差来东京。 一时没有房子可住,便在F町租了房屋,父亲从这里搭一小时半的电车到都市中心去上班。我是骑着脚踏车跑过没有铺装的路,渡过长桥,再经过蜿蜒的乡间路,花四十分钟才到达小山上面的高校。 从道路要登上小山时,必须推着脚踏车步行十分钟。 一年来,已经在陌生同学之中结交了相当要好的朋友。 柳田、中岛、山口、小西和我,以及坂本信子、手岛加奈枝一共七人,成为同进同出的同伴。我们把目标放在升大学,但认为还不必开始准备升学考试。当然同学之中已有许多人聘请家庭教师在加油了,但我们七人还很悠哉。 其中,小西重介是我们的中心。他的个子已经将近一公尺八十,所以我们都叫他“高大个儿”。低年级同学也都不喊他的本名,只管他叫“高大个儿”。他对这称呼并不生气,似乎反而因自己的个子高大而窃窃自喜。 高大个儿的功课不大好。我们之中除了经常名列前茅的柳田外,成绩都不好,而高大个儿尤其坏。他对数学、英文、化学都不会。这三科不好,那就不用说了,不过,他倒不烦恼。 他一向无忧无虑。个子高也有关系,走路飘飘然。个子高,却老爱穿高齿木屐。移动着微驼、高瘦的身体时,觉得仿佛风一吹就摇摇晃晃被漂流而逝一样。 他俯着身走路的姿态,与下面将要说的不无关系。 高大个儿不是无缘无故俯着身走路,他始终在沉思。即使不是沉思,旁人看来也是若有所思。而事实上他是在沉思。 他是在思考诗文。 在说到他写出怎样的诗以前,必须先提到他所崇拜的诗人所写的诗。 天地仿佛宫殿,如若宫柱。 时而模模糊糊倾诉。 拨开象征的森林,掠过人的心灵。 守护着何等亲密的森林。 如夜似光的无底, 漆黑深邃的尽头, 恰似与悠长的回声融合, 与气味、颜色、声音相呼应。 这是波多雷(注: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 法国诗人,一八二一——一八六七)所作的诗。 高大个儿闭目朗诵着,到最后一句。
二 高大个儿也喜欢朗诵下面这首诗,这两首诗似乎是他的绝唱。 在这山边, 有时低低嘟喃的河畔, 灰白色森林的边缘, 是蟾蜍蝾螈聚集的沼泽。 火车不露荒凉湖畔池岸, 不洁之地阴暗之区, 浪子在这里, 仍看见尸衣遮挡的记忆。 这是爱伦坡(注:Edgar Allar Poe 美国诗人,一八零九——一八四九)的诗,是一首长诗中的一节,高大个儿只记得这一节而已。 当高大个儿进入小山后面的林内,以低沉单调的韵律朗诵“在这山边,有时低低嘟喃的河畔,灰白色森林的边缘,是蟾蜍蝾螈聚集的沼泽。”时,不知怎么,常使听他朗诵的我们觉得学校后面这片林内好不幽暗深奥。事实上享光院附近是有一片蟾蜍、蝾螈寄居的古老沼泽。 高大个儿偏爱波多雷和爱伦坡的诗,所以他自己创作的诗也颇为古怪。当然啰,他对这两位大诗人的诗究竟读了多少,令人怀疑。说不定他知道的,只是这两首而已。因为除此以外,没有听过他朗诵别的诗了。 那么,他自己创作的诗是怎样的呢? 黑色阴郁的云挂在山头, 走过漫长的路,越过山岭, 当我爬上山头时, 森林中小屋无数。 小屋中住着四、五人, 看见我走在路上, 他们出来迎接我, 目送我。 老爷爷、老婆婆, 亲戚、邻里, 他们都是几年前亡故, 不在世上的人们。 例举这么一首还不够,另外再例举一首吧。 黑色乌鸦, 几万几千, 在天空中飞翔。 走在路上,奇怪的是, 环顾四周,大楼窗口的人, 店里购物的人, 步行的人,谈话的人, 都变成灰色坟墓。 无数石墓,重叠的坟墓, 唯独一个人, 从墓影下探出脸来, 含笑对我招手, 我走过去,那里有个洞。 他是守墓人。 他的诗到底好不好,我们都不懂,但我们知道他是模仿波多雷和爱伦坡而写的。 不过,看到他那瘦长,活像风中芦苇飘飘然浮动,俯着身,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禁不住觉得他颇具妖怪气质。 高大个儿不像我们这样蹦蹦跳跳的玩耍。他总是穿着高齿木屐,静静在运动场角落,怜悯地看着我们。那时候,不管我们玩得多么兴高采烈,一看到他,马上聚集在他那儿。他就是这样被人爱戴的人。 “高大个儿,”我们问,“有没有创作新的诗?” 每次他都深刻地蹙着眉,把头低下去。 “还没有。”高大个儿以充满苦涩的声音回答,“脑中没有灵感。”
三 高大个儿在我们当中很得人缘。 他从不故意做出讨好我们的举止,不论在走路,或在运动场,或坐在教室,他都在冥想。但这不是假装的,他是真的在冥想。 高大个儿不但在我们之间很得人缘,在老师们之间同样深得人缘。 “喂,高大个儿。”级任导师中村先生时常在上英文课时,从讲台上叫唤他,“你正在想什么?” 高大个儿抬起睡觉般的脸孔回答: “在想灵界的事。” 虽然在上课中,老师却不生气。 “灵界是怎样的地方?” “没有色彩的地方,全部是平面,没有深度。”高大个儿认真地回答。 “有些什么样的人?”中村老师问。 我们都感到有趣地注视着高大个儿的脸。 “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不能用嘴巴说出来,我要写在诗中。”高大个儿像做答案般地回答。 这样的问答经常发生,老师不生气是因为高大个儿的人很好。 不但如此,其他的老师,比方数学老师、国文老师、历史老师,每次到教室来上课,总在步下讲台前笑着问: “高大个儿,你在想什么?” “高大个儿,写了新的诗没有?” 高大个儿的答复都不一样,但都不超出怪异世界的范围。高大个儿的成绩当然不会好,不过他并不在乎自己成绩不佳,我们也不轻视他。他崇拜波多雷和爱伦坡甚于高校的老师,所以他看起来与我们不同。 高大个儿的家是打铁店。所谓打铁店,只是制作马掌而已,是在沿着大街的地方。这条大街是古时候的旧路,载货马车来往频繁。载货马车的生意被卡车所取代,一年比一年减少。虽然如此,在这旧旅馆区仍有必要制作马掌。 我每次经过他们家就往里面打量,昏暗的屋内是土地房间,老头子在那里踩着风箱,红色的火焰微微吐露出来。高大个儿的老头子大约四十五、六岁,矮矮的个子,圆圆胖胖,而且秃头。与英文课本的插图出现的铁匠一模一样。 有时候马匹牵入屋内,这老头子一手握着一只马脚挥动锤子在装马掌。 我暗自思忖:高大个儿在这么昏暗的屋子里面起居,才会产生那样怪异的幻想和诗文。 高大个儿时常在小山后面的林中徘徊。那是枹树、橡树、桦树、枫树等武藏野特有的杂木林。但他是从另一边的斜面下去,在享光院的林中彷徨。 这里由于风雨的侵袭,山崖崩落,露出红色地肌。这一带红土很多,从地质学上来说,是所谓的关东肥泥垆拇层。崩落的崖壁像雨丝一般垂挂着无数的崖山树木的根,粗根细根纠缠在一起,形成奇怪的形状垂挂下来。 “看到这些,就引起我的冥想。”高大个儿似乎深受感动地对我说。 “喂,羽岛。”他叫唤我的名字,“你看到这些,没有什么感想吗?” 很遗憾,我只觉得那是普通树根而已。于是,他以怜悯的眼光看着我,默默拨开枝桠进入沼泽。 这一带到处都是武藏野涌出来的水,这里那里都有小小的水发出呼呼的声音涌出来。沼泽就是聚集这些水,没有排泄处的地方。呈现污浊的铅色,周围因为森林环绕而昏暗不亮。 “喂,羽岛,看到这沼泽你有什么感想?”高大个儿问我。 我只认为那是一滩普通的肮脏的沼泽而已,到了夏天,沼泽的水中就出现浮游的蝾螈。 我讨好地回答: “唔,还不坏。” 我时常和高大个儿到这沼泽来,所以并不是常常这样回答。 “是不坏吧?” 尽管答复不同,只要答对了,高大个儿就好像得到同意一样,露出微笑,注视沼泽。森林的影子倒映于浊水上面,角落冒着小小的泡粒。夏天当然有青蛙,也有水蛇。 高大个儿在注视着沼泽时的眼神,似乎非常满意的样子。无疑的,他是在口中喃喃念着“灰白色森林的边缘,是蟾蜍、蝾螈聚集的沼泽。”
四 这是接近四月末梢的一天发生的事。 第一节下课后,高大个儿叫唤我: “喂,羽岛。” 虽然一向如此,但这时候高大个儿的眼色更加神秘。 他掏出口袋里的纸张,以兴奋的口吻说: “新的诗完成了,让你看看。” 他似乎认为他的诗的读者中,我是最有理解力的一个,所以总是让我先看。 我把那张纸摊开,好拙劣的诗句。 大森林啊,沼泽啊, 仿佛通往黄泉的寂静, 恰如诅咒威胁着我。 临终的喘息般颤栗, 丧宅般的恐怖, 发生在我身上。 夜啊,黑暗啊, 你降临在大森林, 包围沼泽时, 从沉寂的深渊,死亡底下, 微微吹出笛声。 笛声把死亡吹入我耳中。 “如何?”高大个儿俯下身询问我的感想。 我反复看了两遍,不大满意。我说出感想后,他满脸不悦。 “什么地方不好?”高大个儿俯下身询问我的感想。 “太夸大。”我说,“诗是感情的表现,所以形容词夸大是不得已的。不过,这句‘从沉寂的深渊,死亡底下,微微吹出笛声’是什么意思?没有真实感。” 于是,高大个儿轻蔑地看着我。 “这不是形容词,是我听到的。”他说,“昨夜我又到那沼泽去了,在黑暗中清清楚楚地听到轻微的笛声。那是很难形容,令人很不舒服的笛声。和普通笛子的声音不一样,那是任何乐器都没有的音色,简直像死人吹走的笛声。” 我认为高大个儿的老毛病又来了。 “你常常想这些,所以才出现幻听,觉得听见了。” 我们刚刚在国文课才学到幻听是什么。 “才不是幻听哩,我真的清清楚楚亲耳听见。” “晚上谁会到那种地方去?一定是骗人。”我反驳他。 于是高大个儿瞪起可怕的眼睛盯着我。 “你说骗人?你的耳朵也可以听见,真的还是假的,今夜到享光院的沼泽去看看就知道。” “不要。”我拒绝了。“你的神经特别,你会因为心理作用而听见,但我绝对听不见,那我们可能又会开始争论不休。” “好吧。”高大个儿坚决地说,“那么,今夜我自己去,今夜我不想诗,注意听听看。” 他耸着肩头,怒目瞠视我。 这天晚上他似乎真的去了沼泽,但从此不再生还。
最後由 vanmor 於 2012年 10月 17日, 00:15 編輯,總共編輯了 2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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